1928年,井冈山的冬天,饥寒交迫。然而,井冈山的军民连这样一个饥寒交迫的冬天都没有过完,湘赣敌军就又发动了对井冈山革命根据地的第三次“会剿”。
转眼到了1929年元月,湘粤赣三省敌军大兵压境,根据地内又出现了一种大战前特有的紧张气氛。
柏露会议作出决定,用“围魏救赵”的战术打破敌人的军事进攻。红四军主力向赣南方面突围,牵制敌人,解决给养。红五军和红四军32团留守边界,四军的一些干部也留下协助五军和地方的工作。宛希先、何长工,陈毅安、徐彦刚、游雪程、陈伯钧都留下来了,王展程和段子英也留下来了。
段子英听说红四军要离开井冈山,心里涌起一阵苦涩的感觉。虽然她知道,守山的任务非常艰巨,以千余人的队伍去迎击装备精良的六旅之敌,是如何的困难,但只要是和王展程在一起,她对任何困难都无所畏惧了。
段子英靠近王展程坐下,拿起他的手轻轻贴在自己脸上。她脸显羞涩,欲言又止。王展程看她这副样子,以为她对留守有什么顾虑,便问:“怎么,有什么思想包袱吗?”
段子英娇嗔他一眼,含羞说道:“我……已经有了。”
王展程一时没反应过来:“有了?有什么了?”
待看到段子英害羞的样子,才恍然大悟,惊喜地说:“真的?太好了!我要做爸爸了。”
王展程蹲下身子,把耳朵贴近段子英的腹部,非常庄严地听了一会儿,对段子英说:“孩子出生后,我们要把他培养成一个坚定的革命者,要让他知道,他的前辈为了中国的解放付出了怎样的艰辛,而敌人又是如何残酷地对待革命战士的。”
想到他们即将降临人世的孩子,两个人都体验到了一种对人生的庄严使命和即将为人父母的幸福感,两双手不禁紧紧地绞握在一起。
1929年1月14日清晨,井冈山的山山水水还沉睡在厚厚的银霜下面,而井冈山的红军没有睡,井冈山的老表没有睡。这天清晨,红四军主力部队在小行洲整装待发,3600人的队伍,一行行纵队井然有序,队伍静悄悄地等待出发的命令。
段子英和伍若兰站在一起,两双冻得通红的手紧紧握在一起,两个人都忍不住泪流满面。他们知道,无论出去的和留下的,都将接受血与火的考验。伍若兰抬起手,为段子英拭去泪花,尽管自己的脸上还挂着泪水,仍含笑说:“子英,好好照顾你的小宝贝。等着我们的消息吧,我们很快就会回来的。”
她们谁也没有想到,这次的别离,竟是永诀。不一会儿,空旷的山谷中,响起朱德雄浑有力的声音:“出发!”
周围的老表立即涌向这支自己的队伍。他们一个个泪流满面,抽泣着把熟鸡蛋、果子、草鞋等塞进战士们的衣袋、背包中。一年多来,红军战士就像自己的亲人一样,为他们打柴、挑水、收割,他们当中已经有人为了边界人民安宁的生活献出了宝贵生命。得知红军今天要从小行洲开拔去赣南,茨坪、下庄、白银湖、罗浮、大小五井一带的老表几乎一夜未睡,顶着刺骨的寒风来到这里,守候着,为自己的队伍送行。
看到这个场面,毛泽东、朱德等也不禁眼睛湿湿的,他们走在队伍的旁边,边走边回头向老表们挥手,走出百多米,毛泽东回转身看见前来送行的红五军部分官兵和当地的老表们还在不停地挥手,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泪水夺眶而出。他举起右于,向着送行的人们、向着这块他战斗了一年多的土地,庄严地行了一个军礼,霎时,3600人的队伍一齐回转身,举起了右手。
1月26 日,湘赣敌军推进到了井冈山军事根据地外围,向五大哨口发起了猛烈的进攻。从此,千余人的守山部队与残酷的敌人展开了殊死的搏斗。
然而,双方的力量对比实在太过悬殊。29日,黄洋界首先失守,30日,八面山失守、桐木岭失守。面对这种危险的境地,彭德怀果断决定执行五军军委与边界特委的原定方案,突出包围圈,向赣南转移。
2月初,一个雨雪霏霏的早晨,红五军和地方武装从荆竹山沿着悬崖峭壁开始向外突围。
段子英跟着王展程紧随队伍沿着猎人和野兽出没的路艰难地走着。雪越下越大了,井冈山茫茫群峰,都在银妆素裹之中,想到这美丽的河山即将陷入敌手,段子英心里一阵绞痛。王展程明白段子英的心思,他默默地拽紧她的手,回望着越来越远的起伏群山。
原定的突破口黄坳已经出不去了,队伍折向大汾。在这里,红五军遭到敌人的伏击,一阵混战之后,王展程和段子英发现,他们掉队了。
王展程把段子英装扮成男人,自己也化装成老表模样,踏着厚厚的积雪向南面走去。
一天后,他们碰上了另外一个被打散的红军战士,王展程走近他,惊喜地叫道:“李副官,是你,彭军长他们呢?”
“我也正在找,我在大汾掉队了。”
这位李副官个子瘦高瘦高的,显得文质彬彬,王展程介绍了一下:“这是彭军长的副官,姓李。这是我爱人,叫段子英,我们一起行动吧!”
王展程以他的资历、阅历以及丰富的临战经验和过人的胆识,理所当然地成了三人中的主心骨。他脸色严肃地说:“我们虽然掉队了,但我们要牢记我们是共产党领导下的红军战士,只有找到红军,才算是找回了我们的生命。对于将来可能发生的事情,我们要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也许我们会被捕,会被砍头,但无论出现什么样的情况,我们一定不能背叛党,背叛革命,一定要隐蔽自己,保护同志,等待时机找到党的组织。”
一支三个人组成的队伍,就在这冰天雪地里艰难地跋涉前进。
王展程负过两次伤,流了很多血,伤口至今尚未完全痊愈,身体非常虚弱,但他丝毫没有表露出来,一路上不断地鼓励段子英和李副官,要满怀信心,要有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
经过六天六夜饥寒交迫的艰辛之路,他们到达了遂川戴家铺的一座山上。这时,王展程已虚弱得站都站不稳了,看到这种情景,段子英提议:“你们两个在这儿躲一下,我到村里去找点吃的来。”
王展程挣扎着站起来,“还是我去,你去不方便。”
李副官双手按在王展程肩上,说:“你们别争了,我去!”说罢要下山。
这时王展程沉吟了一会,说:“干脆我们一起下去。如果分开,万一冲散了,更不容易找到组织。”
段子英和李副官都觉得有理,因为这样的冰天雪地,路又不熟,一个人几乎不可能走出去,于是,三个人一同下山了。
三个人刚摸到村口,突然遇到了当地挨户团的游动哨。“会剿”以来,遂川县反动武装的总头目肖家璧严令各地挨户团加强警戒,凡是可疑人物、共党嫌疑,一律格杀勿论,这里的挨户团也特别加强了防备。
王展程发现情况不对,赶紧说:“撤!”但已经迟了,挨户团一人呼叫,其他人立即包抄过来。王展程知道这次不可能幸免于难了,他对段子英说:“子英,你一定要想办法活下去,要抚养大我们的孩子,要他继承我们未完成的事业,将革命进行到底!”
话未说完,挨户团已冲到了跟前,三人同时落入了魔爪。
挨户团一一搜身,发现段子英是个女的就把她拉出来审问,想通过她弄清王展程的真实身份。段子英机敏地回答说是在路上碰到的,互不相识。敌人又问她叫什么名字,段子英随便说了个假名“陈玉蓉”。想不到随口说出的这个名字却使她幸免于难。原来,这个挨户团的头目也姓陈,看在同姓的份上,敌人没有杀她,把她关在一个叫陈荣庆的家里。这人30多岁,有妻室,对她还算不错。
当天晚上,根本没有经过审讯,敌人就来提人了。一个挨户团士兵打开牢门,凶狠地叫道:“喂,两个男共产,滚出来,该送你们回家了!”
王展程知道敌人要下毒手了,他站起来,整整衣服,依依不舍地对段子英说:“子英,你要坚强地活下去,我们走了。”说完,和李副官对视了一眼,两人从容不迫,大义凛然地走了出去。
段子英猛地扑了过去,敌人已“咣”的一声锁上了门,骂道:“别活得不耐烦!”
不一会儿,接连传来两声沉闷的枪响,段子英两眼一黑,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段子英慢慢醒了过来,依稀看见,身边放着一碗饭,一碗水。她只觉脑袋要裂开似的疼,一时间,竟不知身在何处,发生了什么事情。
渐渐的,王展程走进了她的意识,她突然记起了所有的事情。她的第一个反应是:王展程死了!这次他是真正的离开这个世界了。她亲眼目送他走出这个屋子,又亲耳听到了那沉闷的枪声,真的,是真的。
霎那间,段子英觉得这个世界什么都不存在了,没有了王展程,她觉得活下去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她想到了死,四处张望着可以置自己于死地的东西,然而除了四面墙壁,一无所有。她猛地站起来,一头朝墙上撞去。
突然腹中一阵绞痛,段子英不禁双膝跪了下来,耳边炸雷般的响起王展程的声音:“子英,你一定要想办法活下去,要抚养大我们的孩子,要他继承我们未完成的事业,将革命进行到底!”她的心猛然一沉,全身冷汗涔涔。
王展程死后,段子英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现在打消了死的念头,她再也控制不住内心伤心欲绝的悲痛,一时泪如泉涌,只觉得像有谁在用锋利的刀子一片片地剜着她的心。
段子英把头伏到地上,心中大恸,却没有停止告诫自己:“我要活下去,我一定要活下去,我要让另一个王展程活下去。”
她一抬头看见那碗冷饭,便端了过来,强迫自己一口口咽下去,“活下去,决不能作贱自己!”
这样想着、盼着,段子英终于熬过了最痛苦的几个昼夜,打消了死的念头。抱着不死的决心,段子英忍受着各种各样的屈辱活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