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2021年10月18日,这个世界上最疼最爱我的人——我的奶奶走了。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了,我到现在,还是会有这不过是我做了一场噩梦的念想。
十八号一早,我和爸爸用罢早餐后就一起前往医院。彻夜难眠,所以这是连趴桌小憩都要做梦的我,印象中的第一个无梦的夜晚。我爸说他梦到了奶奶醒了,能坐起来了,还对着他笑,而他把病历本递给奶奶看。昨天刚转入ICU的时候,医护人员也顺带递给了我们一封病危通知书,即随时都可能有危及生命的情况发生。ICU不允许家属陪护陪床,有紧急情况,会通知家属。我们很怕接到ICU的警报电话。我爸早上看到我的第一句便是:“你起来了啊,昨晚也没打个电话,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
我们在路上,遇到刚刚查完房回来的脑外科医生。他说奶奶的状况挺好的,生命力很顽强,但应该就是今天了。
“生命力很顽强,那就是奶奶根本不想走, 她不甘心”,我和爸爸如是说,那可能是误判,医学上看似不可能的转危为安多了去了。
我爸一直很自责,他觉得是他的疏忽,令奶奶突然离去。最后的检查报告里,显示肺部肿块明显减小。是啊,致命的癌细胞都在渐渐转为慢性病症了,说明奥拉帕利单在抑制癌细胞上,是起了一定的成效。可靶向药的长期使用,再结合奶奶已被癌细胞摧残得枯槁不已的体质,会不会间接引发了奶奶的脑动脉瘤?谁会在脑部无碍的情况下,去吸收辐射,做一次造影呢?尤其是当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入在抑制癌细胞的扩散上。奶奶几年前曾不慎在厨房向后跌倒,头部着地,所以开颅清理了淤血积块。那时颅内也没发现有其他异常情况,怎么短短的几年间,凭空生出了动脉瘤呢?这些问题,不忍细想。本无解,也会陷入无限责己的死循环当中。
我和爸爸换上了隔离衣,被允许进入ICU进行探视。奶奶躺在正门进入的最后一个隔间的最后一个床位。虽然奶奶依旧是很安逸地睡着的状态,有节奏地打着鼾,但她苍白的脸色和唇色苍白,令我意识到就连这份奄奄一息,也是靠机器维持着的。由于脑部供血供氧不足,奶奶头部发凉得令人心疼。爸爸一直在用温热的双手贴抚在奶奶头顶,可没一会儿,又凉却了。
我和爸爸给奶奶裸露在外的皮肤,擦了点润肤霜。奶奶的小腿和前臂常年干裂褪皮。爸爸每次从医院带回来的维E润肤霜,还有我跟姑姑有时给她的身体润肤乳,奶奶都舍不得用。只有当她说皮肤痒得发狠的时候,她才会连续擦了那么几天。
爸爸给奶奶按了下脚,他说自己老说给奶奶剪脚趾甲,然而因为太忙,都没有剪成。可为人母的又怎会责怪自己的孩儿啊!奶奶像是听到了—— ”奶奶的脚怎么动了一下?”我爸突然说道。就在同时,我好像也感受到,我牵着的奶奶的左手,好像婴儿的下意识反应一样,握了我一下。
我们更加仔细地观察,奶奶是否还有其他微妙的身体信号。我发现奶奶流泪了,不禁想起早上查房医生说,奶奶的生命力很顽强,我万分悲悔,奶奶对这世间,根本没放下啊!
昨天中午在抢救室的时候,爸爸就给姑姑去了电话。她跟姑父今天一大早的飞机到广州,他们打车到医院时,已十一点。我从侧门出来,把隔离服递给姑姑。隔了半个小时,侧门开了,我爸红着眼睛,示意我进去。我脚一踏入门,第一反应是望向监控仪上的心率,我看到象征着毫无生命体征的那条平稳的横线和数字零,瞬间被扼住咽喉般,大脑一片空白,只听到医护说:“十一点三十六分,阿托品两针”……
怎么回事……十点稍过一点的时候,医护们看奶奶的血氧过低,给奶奶注射了阿托品,各项指标也回升至相对稳定,怎么就一个小时的功夫,杳无生机了呢……
姑姑说:“你跟奶奶好好说说话,这会儿她还能听见……“
教我如何去顺受,可奶奶的这场昏睡,再也醒不过来了。
我不能跟奶奶说我不想她走,奶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我怕她放不下牵挂,不能一路好走。
我想奶奶多活几年,能让我一点点地去接受和适应,这肝肠寸寸断,哪怕阎王爷划走些生死薄上,我的既定阳寿,来为奶奶续上。但设身处地,奶奶这几年抗癌,受尽了苦,用姑姑的话来说,就是都过得是啥希慌日子。而现于睡梦中,终于解脱了,去天上享乐享福了。奶奶,我们这生的缘分已尽。若有来世,奶奶,我希望还做您最牵挂之人。
强忍着悲痛,我们给奶奶换好老衣,随护工推着去了太平间。奶奶属善终,身上干干净净、完完整整地,没有痛苦,也没有被试图篡改天意的医疗机械剥夺尊严。
大人们留在医院商议身后之事,由于缺少先验,险些受到常驻医院的殡仪馆中介的蛊惑。此时的我已返家中。奶奶自有一套生活秩序,整屋散尽奶奶的生活痕迹,可今后于这世间,再也见不着奶奶?多希望这两天发生的,只是一场梦啊。
天公不应人意。这天的阳光很好,一扫前几天的阴霾湿冷天。透过阳台,对面楼中低层的墙壁上树影婆娑,周围树木葱茏,阴影聚成一团,仿佛生出了形状。阳台上还晾着奶奶前天洗的衣服。你说,奶奶周六上午在洗晒衣服时,是否感知到自己大限将至?我想不会,若她早有此预知,怎会撒手人寰,不留嘱咐呢?
下午,我们开始清整她留下的物件,和堆集多年的私藏干货。奶奶房间靠门的桌子上,放了个带锁的红色行李箱。我们都以为里面放着的是,便于办理身后事事宜的重要个人证件和资料,就忙慌地四处翻找挂锁的原配钥匙。甚至已经筹划着,若实在寻不着,也只罢砸开锁子。
我忽地想到,奶奶之前给了我一把钥匙。但时隔三两年,我已记不清,奶奶是否曾详细地交代过,这把钥匙的用途。我每次都把它跟自己的重要证件放在一起。按照出行的规矩,即属于随身物品。我拿出这把钥匙 ,本想着一试,锁竟就这般打开了。然里头存放着的并非奶奶的私人物品,而是奶奶替我保管着的我儿时的回忆——我的旧相片、小学时给爸爸写的信、和在学校里收获的表扬卡片;以及奶奶给我收集的有纪念意义的小物件,和几套崭新的床上用品和浴巾等。我爸说,奶奶这辈子最令人心疼的地方在于,她从未为自己想过,都是无时无刻不在为她在意的人忧虑。奶奶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趁嘴上一时的硬气,但在对立关系里真正吃亏的,往往也只会是她。
现在该箱子里头的大部分东西被我挪到了另外的储物箱里。我是想着,我也该把属于奶奶的回忆规整一下,帮她小心保藏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