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7日，也就是周日，早上八点半左右，我在睡梦中，迷迷糊糊听到奶奶痛苦的哼哼声，和拖鞋缓慢摩擦木地板的声音，还听到爷爷不停问她：“你要啥”。我赶忙下床，到爷爷奶奶的房间，看见奶奶正站在床脚，佝偻着身子，摇摇欲倒。爷爷从背后托扶着她，她说头晕，我们一起把她搀扶到床边坐稳。

我一碰她的玻璃杯，水是凉的，就往旁边天蓝色保温杯里掺了点的热滚水。印象中奶奶应该是，没有机会再动过这杯水。大概在我倒水的同时，奶奶向平日吐痰用的塑料碗里，吐了口水。她随即指了一下床头桌上散落的纸团，说要点纸，爷爷转向他的枕头周围找纸巾，我就去厕所扯了些卷纸。我交给奶奶后，她擦了擦嘴，就躺着了。我也就进房继续休息。谁承想，这是奶奶最后清醒的时候，而我和爷爷也是她最后见到的两个人。

奶奶抗癌已有七年半，基于奶奶的年纪、身体状况，以及罹患恶性肿瘤的性质，和确诊时病情所处的阶段，不少直接或间接接诊过奶奶的医护，都觉得这是一个医学奇迹。周围也有比奶奶年轻好些岁的阿婆，不幸被诊断出同种癌症，但基本两三年就已不在人世。

人间的奇迹，总深深依赖着本人的坚韧品格，与有利的环境之间的相互作用。一方面，奶奶有着极其顽强的意志力，上百次的化疗，她都硬挺过来；另一方面，人到晚年的幸福感，离不开子女倾尽所能的付出，和亲友费尽心思的关切和鼓励，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医疗资源极不均衡，又充斥着隐性壁垒的人情社会里。也正是这二者的相成补充，我得以每次回国都能见到奶奶，再暂放顾忧地重返学堂。

我醒来的时候已值正午，我先到奶奶房里，看到她仍在睡觉，仰躺着，还张着嘴打鼾，我便以为奶奶正睡得香甜。我敲开父母的房门，跟他们说奶奶早上又头晕了。由于频繁化疗和靶向药治疗，头晕属于正常的副作用反应，所以父母也没有表现得格外紧张，简单询问了下情况 ，得知奶奶还在休息中，他们说定的午饭外卖快到了，要不把奶奶先叫起来吃些饭再睡。于是我便跟在爸爸身后一起去叫醒奶奶。我们并不知奶奶此时已陷入深度昏迷，若不是紧接着，爸爸俯在奶奶耳边一遍遍地喊“妈” ，并一次次地轻怕她的肩背，都得不到奶奶的回应，那便又不过是个寻常的周末。

你说，怎么好好的人就突然叫不醒了呢？前一天奶奶还好好的。周六中午我们吃了饺子，店家售卖的一盒是15个。我不够吃，奶奶让我在她那盒再夹走两个饺子。后来奶奶也觉得不够，又热了一个馒头吃。我这次回家发现，奶奶胃口不佳，只能勉强吃上几口。她常常在餐时，盯着自己碗里被我们盛好的饭菜，说：“嗐……我都不想吃……”。就连之前最爱吃的猕猴桃，她也顿觉索然无味。她说光闻着味道，都犯恶心。再加上牙口退化，蔬菜肉类需尽可能地炖炒得软烂，她最爱吃的水果，就这样变成了香蕉。但鲜新的香蕉质地偏硬，奶奶就习惯将它多放几天，待果皮逐渐生出点点黑斑后再食用。

这么看，奶奶那日中午的食量不小。到了晚上八、九点钟，我还打趣她道：“奶奶你今天中午吃得可真多啊！十来个饺子，还热了个馍馍。” 奶奶当时本坐躺在床上，兴致勃勃地刷公众号文章，听罢后将iPad撇在一旁，眼珠子滴溜一转，炯炯有神地直盯着我，笑着说我中午吃了她五个饺子，她才没吃饱。我说：”奶奶你记错了！明明是两个，顶多就三个，怎么成了五个呢？“我觉得怪好玩地，还跑到客厅，跟爷爷和妈妈把刚才的对话学了一遍。

爷爷睡前有个习惯，就是拿电蚊拍把蚊帐四周，以及内部扫划一圈。可他并不知道，他一直用的那个电蚊拍坏了，所以只要拍子一撞到蚊帐杆，就会噼里啪啦地冒起闪光。他以为是电蚊拍捕捉到了讨人厌的蚊子，就继续沿着蚊帐边胡乱扇拍，试图消灭更多的蚊子。爸爸跟他解释了多次，电蚊拍源源不断起反应的原因。他仍固守己见，怕是依赖上这“心理安慰”，不然难以安心入眠，做小辈的，自然不再相劝。那夜到了大概十点、十一点的时候，爷爷的电蚊拍又滋滋声响，并闪着电火花。奶奶估计是被吵着了，埋怨那声音跟爆米花一样。你说前一天还活泼灵动的奶奶，怎么第二天就此长眠不醒了呢？

妈妈见状立刻拨打了120。大概十分钟，我和妈妈随奶奶就被送往家对面医院的抢救室。爸爸和爷爷则是暂留家中，翻箱倒柜地找奶奶的身份证和医保卡。一到院就被安排了各种检查。放射科的坐班医生初筛昏迷原因是脑出血。

神经外科的主任这时也赶来会诊。他判断有可能是动脉瘤破裂，但基于奶奶目前的身体状况，他不建议手术，风险会非常的大。于是爸爸他们的决定，就是直接送去ICU，尽可能地延缓些时间。

但鉴于疫情期间的特殊规定，病患必须得等到核酸报告无异样，才能转入住院部。所以为确认阴性结果，我们等了近三个小时，奶奶才被送到ICU。刚开始是一侧瞳孔放大，但很快地，两侧瞳孔都放大了。我问主任奶奶的这种状态会维持多久。其实我是期待他能告诉我，奶奶什么时候会神智清醒。他说少则一两天，多则好几天，或者更为客观地说，奶奶现在所剩的时间应以小时计。

我一直默默祷告，希望奇迹出现。坐在重症监护病房的门口时，透过墙壁和门板，我听到里面不断传来的，至少有两种频率不同的警报声，和沙沙的奔走声。夜深后，我们一众回到家填了点肚子。恍惚间，虚实不清，是不是早上的回笼觉之后，沉睡不起的实际上是我？会不会今早到此刻的经历，不过是我正陷入的一场梦？

我走进奶奶的房间，昨晚的这个时候，她还坐躺在床上刷着微信，但如今她的这一侧，只剩下散乱的被褥和枕头。于是我把眼睛闭起来，仿佛也只有这样，就能感受到奶奶还在身旁，捧着iPad，指头滑动着，时不时从老花镜框上端递过眼神。奶奶走后的这些日子里，我会站在她的床边，或者当我坐在餐桌前，转头朝向她固定坐的那把椅子，闭着眼睛，忆起先前她的习惯动作和言语。我感觉奶奶似乎还在，只是凡胎肉眼蒙受规限，看不见踪影而已。

床头柜上有好几本奶奶的手记，基本上都是养生知识摘录本，和血压自我检测本。奶奶有高血压史，所以有记录血压的习惯，早晚各一次。时间停留在17号早上，昨天，也就是16号，奶奶还细心地作了记载。我又翻了翻其他的本子，意外地发现其中一本，本应是保健内容的无封皮本子，倒着翻看却是奶奶的亲笔嘱咐，有给我爸的，也有给我的。字迹潦草，与前面工整的摘抄笔迹大相径庭，初感奶奶并非在状态好的情况下完成的，很有可能是在，饱受病痛折磨时的振笔疾书。当我看到奶奶留给我的，那几页的心声时，更加佐证了我的猜测。开篇说：”豆豆，奶奶走的时候，是我千万叮咛你爸，不让她告诉你，你绝对不能埋怨你爸，你要恨就恨我！是我的心思。奶奶这一生，牵挂的就是你，只要你好，奶奶一切都好——”

想必这是我还漂泊在异国时，奶奶在某次抢救住院 ，又奇迹般脱险后，预感自己人命危浅，辗转反侧，只得坐在床上，哽咽不已，写下的遗言。

我于数月前，结束学业回家后，才知道奶奶上年约莫这个时候，因癌细胞扩散到了肺部，入院治疗一、两个月。据说当时情况危急，呼吸科的主任根据经验，乐观地估算，剩余时间大概三四个月。这些笔迹很有可能是，奶奶那次离院后，回家修养时留下的。

上一年肺炎肆虐，奶奶耽误了治疗，我也被困欧洲。正值毕业季，奶奶便瞒着我，也叮嘱我爸妈不许向我透露丝毫。甚至奶奶仍天天，偶尔隔一天，回复我的微信。我基本每天都会拍我吃了什么，然后发给奶奶，有时也发发我面带笑容的自拍。我希望奶奶不要再为我操心，只惦记着自己的吃饱穿好。可奶奶这辈子就是操心的命啊！

后来姑姑和我说，为了让敏感的我别起疑，是陪床的她，每天模仿奶奶的聊天习惯，和我对话。奶奶听力不灵，已有多年，爸爸前些年给她配的助听器，她嫌接收到的声音不自然，就不怎么戴，这也直接地导致了，我和奶奶的视频次数很少。其实，每次我提出视频，是为了确认奶奶的精神状态，简单地看一下奶奶的脸，我便安心了。

姑姑还说，人到了最后，其实就活个精气神。有个念想还未完成，所以再苦再痛也坚持着。因为他怕一旦喊累松懈，就再也看不着那盏明灯。所以我还未归家时，她曾和姑父讲，挺不希望我回来。因为就怕奶奶看到了我，心愿了了，很快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