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烛清明节怀念母亲(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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墓地的风呼呼地吹,像盲目的孩子
寻找失声的母亲。
掀起落叶,掀起烧成灰的纸钱,
为了找回被埋没的一张脸。
风吹过我没遇到任何障碍,
我站在自身的风中,四肢冰凉,
心却被揪紧了:我想找的那个人
岂止从视野里消失?
她还同时失去自己的视野……
“在风吹不到的地方,她知道
有人找她吗?”清明节的风
像纸包住一团火,这是一个
属于寻找的日子,也属于失落。
母亲的墓碑是一块界石,
我无法穿越自己看不见的边境线。
只有风,只有风可以无视这种障碍,
只要给它一个针眼大的理由。
“我走了好远的路来给母亲扫墓,
却发现风已提前替我扫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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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葬亡母之后,
我又在旁边的空地,
挖出巴掌大的土坑,
埋进一大捧落花。
并不是模仿黛玉葬花,
我是想让这些花,
为我的母亲殉葬。
或者说让母亲,
跟这些香喷喷的花作伴。
她就是这么个爱美的人,
送她一把烧成灰的纸钱,
还不如送几朵凋谢了的花。
不,花哪是凋谢了,
它睡得正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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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我的眼睛里像进了沙子,
总是想哭。能替我看一看吗?
小时候,眼睛里进了沙子,
你总要帮我吹一吹。
如今,再没有谁能把沙子吹出来,
它只会越陷越深。
想到这一点,即使眼睛里
没有沙子,我也想哭。
停止了呼吸的母亲啊,
已看不见沙子那么小的事物,
也看不见我,看不见我在哭。
正如每颗珍珠都受益于一粒沙子,
每滴泪水都有一个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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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同旧社会的一个孝顺儿子,
我把母亲的遗像端端正正
挂在墙上,每隔几天
擦拭一下玻璃镜框。母亲,
你站得比我高,看得比我远,
为了替你掸一掸衣服上的灰尘,
我有时要站在小板凳上。
为了跟新时代接轨,
我又把母亲的遗像制成电子版,
粘贴在自己的新浪博客里。
从来没碰过电脑的母亲啊,
今天,你也上网了!
记得你问过我互联网怎么回事?
这么说吧,它跟你移居的天堂
有几分相似,是一个虚拟的空间,
一个没有尘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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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母亲说着同样的方言。
因为继承了母亲的故乡,
连口音都那么相似。我也经常
把母亲与母语混淆在一起。
母亲死了,可母语没死。
作为依赖汉语生存的诗人,
今天,我要用母语为母亲写一首诗。
“母亲,谢谢你生下我,
并且给予我非凡的语言天赋。
谢谢你把我养育成人,
是你的爱、你的教诲乃至你的唠叨,
把我培养成最初的诗人……
什么叫母语?母语是一根
想割也割不断的脐带。”我用声带
维持着和母亲最后的联系。
我在找着母亲,我的诗也在
找着它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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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一个人的版图有多么大
或多么小,故乡永远是我的首都。
那是母亲生我的地方,同时也是
母亲出生的地方,她一直不曾离开,
仿佛为了给我提供一个支撑点。
不管一个人的流浪有多么近
或多么远,母亲永远是我的岸。
多少次还乡,纯粹为了看母亲一眼。
多少次还乡,纯粹为了让母亲看我一眼。
我是双重的游子:既远离故乡又远离母亲,
体会到加倍的孤单。
今年,我又回南京了,母亲却不在了。
南京正在大兴土木,高楼更高了,
行人更多了,街区更繁华了,
我却觉得它空空荡荡。
与以往不同,我这次回到的
是已没有母亲的故乡。
它也就越来越像一座废都。
我也就越来越像一个陌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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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给母亲的礼物,一只蓝印花布的老虎,
仍然摆放在床头柜上。
不,她又还给了我。
几年过去,老虎没有长大,
也不曾缩小,外套上沾满灰尘,
掸也掸不干净。
那是我去南通出差时买的,
为了让它代替我陪伴母亲。
母亲果然喜欢这布做的宠物,
我的小名叫嘎子,母亲也喊它嘎子。
我不在家的时候,
母亲会跟它说话吗?它是否能听懂?
这事也只有它知道了。
它很敬职,母亲不在了,
仍然守在床头。
很少送母亲礼物,就这么一件,
可她又还给了我。
布老虎完成了使命:母亲
看见它就像看见我。
今天,又承担起新的义务:
我看见它就想起不在了的母亲。
恐怕正是这个原因,母亲
才没舍得把这只小老虎给带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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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在外地,总是能碰见
长得像母亲的人,老人。
有的是侧面像,有的是背影像,
有的是脸型或神态像。
如果不是在外地,我肯定就要
认错人了,我差点就要叫错人了。
其实也不能算完全错,她们
确实是母亲,只不过是别人的母亲。
离开母亲久了,总是想碰见
长得像母亲的老人。越想,
也就越容易碰见。碰见了,
难免会更想,更想自己的母亲。
别人的母亲总会跟我的母亲有几分相像。
毕竟,都是当母亲的人。
别的儿子的心情,是否会
跟我的心情有几分相像呢?
是否有人遇见我每天上街的母亲,
差点误认为自己的母亲?
上次回家,准备把这些巧合
跟母亲讲一讲,她却抢先说了,
她说她只要逛街,经常能
碰见长得像我的人。远远看见,
她的心总是一颤:儿子这次怎么
没预先打招呼就回老家来了?
母亲,不怪你认错人,
都是我的错,都怪我离开你太久了。
母亲,虽然你碰见的是别人的儿子,
在那一瞬间,就把他当成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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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住院,在病床上寂寞难耐,
让我多带点报纸给她看。
当天的晨报读完了,就读旧报纸,
读三天前的、一星期前……
她的日子仿佛倒着过的?
新闻都变成旧闻了,她读着依然新鲜。
需要用多少天发生的事情,
帮助她熬过医院里的一天?
世界变化很快,而她的每一分钟都很慢:
为忘却自身的痛苦,只好
把注意力转移到报纸上。
我每次去探视,都要从家中
废报纸堆里抽出厚厚一叠。
母亲去世了,床头还有几张报纸
没有读完。她的阅读还会继续?
要知道,她对这个世界的兴趣
一点未减。新闻与旧闻对于她
几乎没有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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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死亡更轻的是昏迷,比昏迷
更轻的是睡眠,母亲会不会睡着了?”
大夫遗憾地摊开手,说他们尽力抢救,
母亲还是停止了呼吸。
我看见的:刚才动用了心脏起博器
及种种叫不出名字的医疗器械,
护士们跑进跑出手忙脚乱……
母亲仍然喘不过气来。
她的肺叶像卸任的船帆一样滑落?
最终停泊在病床上了。
“母亲会醒来吗?”还需要继续
向医生问这些傻问题吗?
在构成世界的一小块雪景的白色医院,
我只能把主治大夫当成上帝。
他低头开具死亡证明,嘱咐我
怎么去派出所办吊销手续,
我又想向他求助了:能否顺便
替我的母亲在天堂上一个户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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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没有停电,母亲,
你却停电了,如同一小片
陷入黑暗的街区。
只有你的名字偶尔闪烁。
我的头脑也在瞬间停电,
陷入的不是黑暗,而是空白。
这一分钟,失去对其他事物的记忆,
为了用空白来表示怀疑:
“妈妈,这是真的吗?
黑暗从头到脚笼罩住你……
心是什么?心是身体里的发电站。”
空白虽然短暂,可它比黑暗
更让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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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晒在阳台上的棉鞋,
还没收回来。
她不能亲手去收了,
也无法穿上它了。
失去主人的棉鞋,
在正午的光线中,
像道具一样摆设着。
我在犹豫:收回来合适,
还是让它们继续在那里等待?
晒了很多天太阳的棉鞋,
虽然是两只,可看上去
一样孤单啊。
30
为打发晚年的寂寞,母亲经常
抱着旧歌本一个人哼唱。
歌本是弟弟替她买的,里面全是老歌。
她学会认简谱,又记住了歌词,
可哼唱时依然抱紧歌本,
似乎把翻卷了边的歌本
当成一个人的陪伴?案头的另一部歌谱
全是流行歌曲,她很少去翻。
不是她学不会新歌,而是她
更偏爱那些老歌。老人唱老歌
给自己听,越唱越动感情。
唱着唱着,老人就回到从前,
老歌也变得年轻:衰老是缓慢的,
而恢复青春是多么容易。
“妈妈,再唱一遍吧,既然你喜欢唱,
既然我喜欢听……下面我要学会
从沉默中听出你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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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出差,母亲一个人在家,
只能和一台彩电做伴。
她看连续剧直到剧终,看电视
总耗到深夜,荧光屏布满雪花,
才无奈地放下遥控器。
这恐怕就是寂寞吧:后半夜
再没有节目,她说头脑一片空白,
就像布满雪花的屏幕,
可还是睡不着。
听她讲到这里我很心疼。
如果那时候给她
打一个长途电话该多好。
如果能及时出现在
她雪花纷扬的梦境该多好。
“唉,无论我在异乡活得
多么充实,都无法填补母亲的空虚。”
失眠是痛苦的:她怎么摁
手中的遥控器,都无法梦见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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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梦见母亲,梦见母亲的梦,
梦见她梦见过的街道、公园、火车站,
结果怎么样呢?
我梦见她梦中的我。那是跟我
多么相像的一个人,
然而内心比我单纯、温柔,
他片刻也不曾离开过母亲。
在我出门闯荡之后,孤独的母亲
又用她的梦,孕育了另一个我。
“他是我的影子吗?不,也许我
才是影子,背叛了故乡也背叛了自己。”
梦中的误会,比我造成的差错要小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