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烛清明节怀念母亲:母亲不在了名字还在
33
母亲一个人上街,总是战战兢兢。
站在马路这边,等红灯停了,等绿灯亮了,
有时要等好几遍,还是不敢过去。
她说人老了,胆子变小了。
如果我在旁边陪着,胆子会大一点,
不那么慌乱,但她的手下意识地拉紧我……
“她怕车吗?不,她更怕身边没有我。”
今天我一个人站在十字路口,
红绿灯把眼睛照花了:过,还是不过?
我的母亲,她已经不走这条路了。
“天堂里有红绿灯吗?过街时慢一点哟!”
34
母亲留下的她的工资卡,
里面有她最后一个月的退休金。
恰好是在她临终前几天,
通过银行划拨的。
母亲却再也用不着这笔钱了。
她以前的退休金,也没全用在自己身上。
她舍不得吃、舍不得花,
省下来,贴补家用。
家中购买商品房。母亲就承担了一份;
弟弟举办婚礼的开销,也有母亲的赞助……
去年母亲还很高兴呢,
因为她的退休金涨了。谈论起来,
她对所在的单位充满感激:
都赋闲在家了,还给发钱呢。
母亲知足,所以快乐。
这一个月的退休金准时到了,
母亲,你却提前走了,
都来不及补偿一下自己。
35
自从母亲老了,我就经常
回忆小时候,回忆母亲年轻的时候。
那一张面孔就浮现在眼前,
像另一个人的面孔。
这有什么奇怪的,我本身
也变成另一个人了,
作为另一个人去回忆另一个人:
她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
我是怎么一步步走过来的?我喜欢回忆,
因为可以继续用童年的视角,
来仰望自己的母亲。
哪怕她越来越老了,哪怕我越长越高了。
我真的不想长大啊,
不是怕自己长大,而是怕母亲变老……
自从母亲不在了,我又经常回忆
她在的时候,每一个年龄阶段的表情。
我自己,也一会儿长大,一会儿变小。
也许母亲没变,不断调整的
是我的视角。
36
离开故乡时,想给母亲买一部手机。
母亲不要。母亲说自己退休了,
天天呆在家里,社交面越来越窄,
用不着那么先进的通讯工具。
我说为了我随时可以找到你,
还是买一部吧?
母亲笑了:“家中有座机,
我天天守着,还愁找不到我吗?”
我也就没有再坚持。
我知道母亲想替我省钱。
生活很朴素的母亲啊,
一直连手机都不会使用。
到了今天,我才发现自己犯了个
很大的错误:母亲走了,
可她连个手机都没有,
我怎么给她打电话呢?
怎么才能找到她呢?
思念母亲的时候,真想给她
发一条短信呀,可她却无法接收。
拨通家中的座机,电话那头,
再也不会出现母亲的嗓音。
唉,去了天堂的母亲,当然不可能
把固定电话给带走。当初要是
给她配一部全球漫游的手机就好了。
37
母亲总抢着洗碗。她退休后,
把这点家务事当成每天的工作来干,
说这样就不空虚了。
很多次,迷迷糊糊中,
听见厨房里的自来水开一会、关一会,
碗碟在水池中磕碰出响声,
我就像躺在港湾。
多睡一刻,等待母亲把洗干净的碗筷,
整齐地码放进我的梦中。然后再醒来,
并且告诉她:“我这条归来的船多么幸福!”
其实母亲心里没准比我还甜呢。
我只知道船的幸福,却不了解港湾的幸福。
我像一只风筝,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但是,母亲——请你千万不要松手,
哪怕你手里握住的不是我,而是一小截断线。
它至少可以代替我陪伴你的思念。
同样,在令人晕眩的虚无中,
我没有坠落,因为相信远方母亲那里
保存着自己中断了的根。
云是没有根的,而哪怕再轻飘的风筝,
也跟花一样,曾经有过缠绵的根。
脐带再一次被剪断了;这次手拿剪刀的
不是接生婆,而是死神。
但是,母亲——这一次我们
都别撒手啊。哪怕只是紧紧攥住
各自手中的半截断线。
也算一种安慰:总会有那么一天,
我们再把它系结起来。
39
母亲经常失眠。总说睡得不踏实,
睡一会,醒一会,醒着时想我,
入睡后接着梦见我,梦见我迷路,
找不着家门,梦见我遇到种种困难……
都是一些令人担忧的梦。
她连觉都不敢多睡。
全怪我长年不在家中,
母亲无法做一个好梦。
她梦见的是真实:我确曾遭遇种种挫折,
只不过最终战胜了。
我甚至怀疑:母亲能梦见儿子
在异乡的全部生活?
她现在仍然活着该多好,临睡前
就不用吃安眠药,“别怕孤单,妈妈,
我随时可以回到你身边;别怕做梦,
妈妈,你梦见的将是我的胜利……”
40
这是愧疚的一天:我没有陪你
看电影、逛公园、吃肯德基,
却陪你来到火葬场,一个最不好玩的地方。
“要知道所有的计划将在这支烟囱下搁浅,
为什么不早点去实现?”
这是提前到来的一天:我一直以为它
应该很遥远。你付出的,
我一直以为可以慢慢去回报。
都怪我:只想着匆忙的自己,
却忘掉匆忙的时间,似乎比我还缺乏耐心?
不知不觉就走到这里,你迷路了,
我也不见得更清醒,
这是一个黑色的星期五!“晴转多云,
傍晚时有零星小雨……”
天气预报上这么说的。它对我隐瞒了
最重要的消息,再也不相信它了。
可我同样不敢相信你,真的
将迷失于一片灰烬。
这一天里,那么多人给你献花,收下吧。
这一天里,道路在你脚下打了一个结。
这一天里,你穿上最后一件新衣服,
还化了点妆,仿佛出门去旅行……
该替你做点什么呢?
来不及了,再也来不及了。
为了克制内心的追悔,站在烟囱下,
我只能给自己点一支烟。
41
最初的母亲,拥抱着我的童年。
她那么年轻:一半是母亲,
另一半还是少女,有着
尚未破灭的幻想与忧愁。
自从我出生,她的梦更多了,
相当一部分准备留给我,替她去实现。
哦,梦也是有传统的。
我必须使劲回忆,才能看见她:
第一次送我上幼儿园,在门口转身离去,
我没哭,她却哭了。
她恨这一天!这一天我将属于别人。
最初的母亲体验着最初的离别,
随着次数的增多,
她会成熟起来:忧愁将大于幻想。
随着我的生长,她逐渐葬送了
作为少女的自己。
我的视力很好,看见她还站在那里,
孤零零地站在那已拆除的幼儿园门口,
很不放心的样子。
因为有最初的我,才有最初的母亲。
因为有最初的母亲,我才永远长不大:
“我可以不要世界,但我要妈妈!
妈妈,你别离开,就站在门口等我啊。”
42
母亲老了,变得像另一个人。
脾气也大了,她说经常有一股无名火,
使自己控制不住情绪。
她知道自己变了吗?知道自己老了吗?
我必须虚构出自己的老,
才能理解母亲的老。
我也会老的,每个人都会老的,
即使是我的母亲也无法例外。
我也会老的,也会力不从心,
也会有坏脾气,说不定老得还更难看,
像另一个人,像另一个人的另一个人。
我会知道自己变了吗?
承认自己老了吗?
即使那样,我仍然是母亲的儿子。
是一个老母亲的老儿子。
人变老是容易的,
由老而变得年轻则很难。
我眼睁睁看着母亲
一年年老了,束手无策。
其实我也在变,一点点变老。
因为我在变老,母亲才显得更老。
我可以不原谅时间,但又怎么能
奇怪母亲的老呢?即使她变得像另一个人,
仍然是我的母亲啊。我的老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