撫今追昔學洋文
撫今追昔學洋文
能來加國的技術移民,都是過了外語關的,但是落地找工時卻發現遠非如此。開始我以爲係自己識洋字太晚的緣故,後來發現一些青年才俊托福考600多,照樣提著錄音機進課堂、面試時雲遮霧罩的,明白了係分數與實際的脫節。
還是文革中“右傾翻案風”刮得部分中學恢復了教外語,我就讀的那所“不幸”淪爲試點,遂於復課中多了門學業負擔。年少天性好玩,又因停課閙革命數載學心渙散,加上畢業即無業、上山下鄉,主觀上提不起勁來念書,甭說用這“鳥語”功了。
記得第一課,尚未學習字母和音標呢﹐就先朗誦“Long live Chairman Mao”[毛主席萬歲],政治掛帥業務至極。往後的課文亦口號連篇﹐像“Down with imperialism”[打倒帝國主義]、“Serve the people heart and soul”[全心全意爲人民服務]等,索然無味。那陣子祖國對外不畏“帝修反”封鎖,對内凡有海外關係者皆涉嫌“裡通外國”整肅,留洋就更甭惦記了﹐客觀上讓學子對外文特不屑﹐我較那些公然的白卷英雄還略強些、敷衍個60分交差。
暑期時﹐下放農村辦大學的父親回城省親﹐檢閲我成績單見英文分很低甚驚。瞧著他皺眉我暗忖不妙,就先發制人:“學好數理化﹐不如有個好爸爸”,或者“走遍天下都不怕”,前一條因您老成分不好咱不沾,但念洋碼字有甚用?中文尚沒學好呢。
爸爸不睬我的遁詞,藹中帶慍、語重心長﹕書到用時方恨少,不知到哪天就有用處﹐凡是開的課都得學好,“讀書無用”的局面長不了!我還欲爭辯﹐他已馬下臉來、不容分說﹕“孩子你不懂哇,就聽我的話﹐大人是不會害你的”。
沒轍兒﹐只有從命這仍戴著帽兒的“反動學術權威”﹐我不情愿地啃起洋文,待寒假他回來再查時﹐成績已與別的課拉平。但是很快隨著“反擊風”得逞、不能“以生産壓革命”,屬於“崇洋媚外”的英文教學便歇菜了。再後來我時幫父親偷抄外文雜誌[那時無複印機],還稍微接點洋氣,但醫理深澀難懂、也就死記硬背個單詞而已。
直到77年底恢復高考,外語又浮上臺面。我中舉了醫學院﹐校方依據學生外文基礎不一分別施教,慢班從ABC開始,快班進度如常,後者讓我嘗到當初那點底子的甜頭。惜此時教材仍難蛻“左”皮,不乏“Barefoot doctor”[赤腳醫生]、“Chinese herbal medicine”[中草藥]等術語,中式洋話,也沒聽力口語訓練。好在後來全校又遴選廿人組成特快班,進深學原版讀物,有幸躋進的我收益漸增。
執業後我續攻外語,陸續在國際刊物上發表英文論著。原本志向做好白衣天使的卻迫於分不到房子而自費出國,真的留了洋!又因著學術成果無意中進了劍橋《國際傳記辭典》、邀為紐約科學院會員等;移民加拿大時免面試,落戶多倫多直至現在。撫今追昔,尤感激父親當初的及時糾偏,亡羊補牢猶未遲也,仍助我多多。
然我深知洋墨水兒仍淺,像“跛腳鴨”:專業寫讀算博士後水平,日常用語只是初中程度,兒女都嫌我說起來“文縐縐”、書面語化。好在已安居有業能養家。也蠻怪,掉進洋人堆裡後學勁兒反鬆懈了,不似沒環境時恁拼命三郎,“人過四十不學藝”得過且過?抑或沒有照本學科、考試看分數,只是干中零打碎敲地學而無法考量進步?說實話,半路出洋的國人已難從心所欲使用第二語言如同母語那樣溜道,同時也窺出即便詞彙與會話再上個臺階,仍是鬼佬骨子裡認定的外邦人,晉升至玻璃天花板便卡殼了。與其捨命惡補以圖將來能多掙個仨瓜倆棗,莫如小憩享受點華語文化生活呢,身邊的不少朋友皆已如是。
語言這玩藝,學到何時才算到頭?無止境!國學大師也不敢自詡“封頂”。寰球有四五千語種之繁,起因於巴比倫修建通天塔的祖先趾高氣揚,惹得天主擔心將來“人心齊泰山移”,故而給變亂了,“雞同鴨講”便不能舉事,頓作鳥獸散。古時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倒相安無事;如今成地球村了,互通有無必需共同語言,通曉外文遂應運而生。英語現居上風,全球近五億人操之,3/4的滾動信息以它表達。遺憾佔地球人口1/5的華人所用的不國際通用,否則人類語言大同會容易些。不過還是別統一了,倒不是慮及靠傳譯謀生族丟了飯碗,而是怕再次觸怒上帝出手干預,其結果就不定是《創世紀》裡所記載的那般簡單了。
因此外文就是一個工具,馬克思形容“是人生鬥爭的一種武器”,那就因人而異地應用唄。久閉的神州門戶洞開後,視洋文為逸出國的敲門磚者大有人在。但縱使置身域外有了習之環境,倘若不懂其史地、政經、藝文等,還是懵嚓嚓。一觸及演藝、俚語等話題,外來戶輒口訥結舌,難以融入。這無所謂啦,只讀聖賢書的在本土亦不諳這些、倒不存在語障。因此就你樂你的、我笑我的,各個處之自得其所,何必非得巨細無遺地看齊呢?
原載於《星星生活報》50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