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勇
自1998年来到武汉大学法学院,我在马克昌先生身边学习、生活、工作了13年时间,马先生给我的印象是大事清楚坚定、治学严谨严肃、生活随和幽默。回忆先生往事,思绪万千,不知从何处说起,就择其一段追忆。
2006年6月底,我作为中组部、教育部派出的第五批援疆干部在新疆大学法学院的任职期即将届满,作为在新疆的最后工作——组织武汉大学新疆大学联合举办“天山法学论坛”,各项准备都已就绪。武汉大学党政高度重视首次“天山法学论坛”,武汉大学黄进副校长代表校党政,马先生率领武汉大学法学院众教授——赵廷光、莫洪宪、林亚刚、康均心、秦前红、张里安一同参加首次“天山法学论坛”,更为难得的是武汉大学兼职教授、湖北省检察院副检察长孙应征也答应代表湖北司法界参加该次论坛。新疆大学同样非常重视该次活动,飞机一落在乌鲁木齐,各项活动就不停顿地开展起来。
马先生一到新疆大学就开始了辛苦的工作,做讲座、接受采访一刻不停,其他教授和孙检也按会议安排紧张地参加讲座和讨论。日间的论坛已经非常紧凑,夜间的论酒就更是激烈,首先是新疆大学法学院宴请,几个小时下来,两院教授都在伊力特酒面前开始摇晃,但已经让新疆大学的老师不敢小觑武大教授的酒量,武大教授则慢慢有信心适应新疆的豪饮。不过,这远没有结束,新大法学院的酒宴结束不久,新疆大学张副校长终于站到了台前,第二战场开辟了。我不胜酒力且要做服务工作,没有目睹“二战”过程,不过,孙检、林教授、秦教授等回来时很轻松,买了一堆羊腰子、烤羊肉串在宿舍继续喝啤酒,而张校长听说已经去医院了。第一场“天山论剑”,“马家军”大获全胜。
“天山法学论坛”闭幕后,新疆大学法学院安排与会教授们考察伊犁地区社会环境,为下一步的合作做准备,开始了辛苦的西行考察之旅。去过新疆旅游的人都知道,新疆地广人稀,城市间距离相隔四五百公里是很平常的事,两城市间乘车一般要连续坐10多个小时,只是中途方便时或者偶遇孤零零的拉面馆时才下车“除旧纳新”。听陪同的新大法学院段天东书记介绍后,不禁让我很担心马先生、赵廷光教授等老先生的身体是否承受得起如此疲劳的旅行,一路上胆战心惊,不断观察马先生的脸色是否正常。
首站到达赛里木湖,一边是绿油油的草坡,一边是湛蓝、冰凉的赛里木湖,让人不禁惊叹祖国山河的壮丽秀美。更美的是,不仅有秀丽的草原湖景,我们还买到了冷水鲑鱼。据说这种鱼一年才长1厘米,而我们买到的都是20厘米以上的大鱼,抓在手里沉甸甸,比内地的鱼沉很多,一顿饱食,味美之极,不忍过多炫耀。离开时,听段书记讲,赛里木湖不及已成为他国国内湖的其他大湖的十分之一,一路郁结,大家都没有情绪了。
傍晚时到达伊宁市,当地政法机关已安排好了歌舞酒宴,民族酒宴不需多说,令我们惊喜的是,酒宴中不断有歌舞表演,民族小品逗得我们哈哈大笑,一扫10多个小时车程的辛劳,维吾尔族姑娘还热情邀请远道而来的客人一起跳舞。我在新疆待了一年,还未碰到这种场合,赶紧摇手作揖求饶,其他教授也不敢上去。马先生看我们都推辞,待到被邀请时,很大方地走入舞池,并模仿维吾尔姑娘的手势步伐一起跳起来,几圈下来,已经很有新疆舞蹈的韵味了。跳到高兴时,马先生满脸红光,不仅没有旅途的疲惫之态,而且步子轻盈、大方,好似40多岁的中年人。
西行之旅的最西端是霍尔果斯口岸,而后折返经那那提草原,翻天山回乌鲁木齐。此次西行之旅最壮观、最难忘的经历也就在回程途中。首先是翻天山,天山山脉海拔5000多米,车子到天山脚下时,司机阿扎(维语意为解放)师傅说,他来到天山脚下7次,都因山上有雨,而翻天山的独库公路只是一条军事公路,没有达到民用的标准,一旦山上有大雨,极可能发生山体滑坡。在山脚下已经是毛毛细雨飘起,大家都做好走不成的准备了。可是老天有眼,马先生贵人吉星高照,我们的车子越往山上走,天气反而慢慢晴朗起来,之前的雨雾形成绵绵云海,使我们如同在仙境中一般,手可及云朵,眼中尽是绿油油的草场和零零星星的雪莲花。从山脚下开始,逐次经历夏季、秋季、冬季,最后到山顶时看见千年的冰川。我们看见几十丈的冰凌冰川时,兴奋不已,不顾车外的巨寒,纷纷走出车厢感受一番,还留下些“天水”。新疆天山的豪迈、宏伟、秀美让我们大叹不虚此行、不虚此生,同时,也感受到天山修路工人的艰苦伟大,有好几次我们的车子都是贴着石岩走在悬崖边上,这样的石山石头路都是修路工人一凿一凿挖出来的。天山之险也吓得我不轻,这一车上是武汉大学法学院的宝贝、精英,万一有个闪失,后果不堪设想,我暗下决心,以后这种冒险之旅绝不再安排。一路上不断回头看马先生,先生偶尔闭目养养神,没有任何担心之色,不禁令人钦佩。
翻过天山就到了那那提草原,第一站在那那提草原的森林中,森林派出所的所长、指导员亲自为我们安排了溪流旁边的晚宴,酒宴上全部是山珍野味不待多说。更有特色的是他们的端盘酒的喝酒习惯,主酒人倒上10杯一两一杯的白酒,自己先拿一个喝下,然后去找朋友喝,被找到喝酒的朋友当然也要一饮而尽。如果某个人是“大众情人”,最后当然喝得最多。公安的战斗力向来不弱的,新疆森林公安当然更是豪饮者,可惜他们碰到了一群“九头鸟”,怎么喝就是不醉,最后结果是所长、指导员喝得不知道哪里去了,以至于不得不“家麻雀”斗起来。
新疆酒就是好,喝了那么多酒,怎么回去的都不知道,第二天早上起来,我们啥事都没有。段书记安排我们去那那提草原上的牧场参观。即使是盛夏,那那提草原的高原牧场仍然非常凉爽,加上海拔位置高,看见远处的群峰像一个个的小馒头裹在软绵绵的云朵中,在一眼望不到坡地的草场上,这一处、那一处的牛羊如白色的、黄色的小星星吸引我们的目光,多美的景色!让人不禁想起“风吹草低现牛羊”的诗句。秦教授说,这里虽然美丽,现在气候也很好,但这只是一年中最好的季节,冬天大雪封山,牧民生计艰难,在这里生活的人其实也很不容易啊!我低头一想,也的确如此,靠天地吃饭,岂有不受四时风雨霜雪的煎熬的,牧民趁好季节搞一些旅游服务,补充一点家用,也是非常必要的,我们来此应尽可能多消费一点。有此念头,看见牧民牵马过来,我赶紧招呼大家骑马照相。善良的牧民提醒,这匹马怕生,换一匹性格温顺的枣褐色的马过来。马先生兴致颇高,虽然大家反对这位年满80岁的老人骑马,但先生仍拒绝大家的好心,坚决要求上马,一群人只好心惊胆战搀扶先生上马。先生在马上调整好位置,举起手微笑着向大家示意,我们都知道,先生的意思是“我虽然老了,但仍有驰骋的勇气”,这一姿势被林教授的专业相机摄录下来,就有了后来跟大家见面的非常经典的马先生骑马照。仔细看放大了的相片,先生久历风霜的面容中,眼神仍然是闪闪发亮,深沉、坚定而自信。
下山后就是回乌鲁木齐的最后一顿酒了,出发前带了10箱伊力特中号“手雷”,一箱12瓶6斤,喝到最后一顿酒还有2箱半,不过森林派出所的所长、指导员都不来了,只好净杀“家麻雀”。由于是最后一顿酒临分别时,加之山里晚上又比较冷,大家都不再保留,尽量举酒表达感谢和祝福,没多久2箱酒就没有了,而且主要是孙检、赵慧、林、康、秦和我6人在海饮。马先生一看这些人都上劲了,于是劝我们息兵,别再喝了。一路上已经跟我们混得很熟的司机阿扎甚至偷偷把最后半箱酒抱到远处的酒桌下藏起来。可惜,这些努力都没有奏效,最后6瓶酒还是被搜过来了,继续角力酒力,于是“最后一根稻草压死骆驼”,不知道是秦、康两位教授谁先说了一句不恭的话,二位教授由争执到拍桌子,后来几乎在马先生面前开始醉殴。马先生开始笑嘻嘻看小辈们的洋相,后来发觉他们真的上气斗狠了,也有些生气,拍了一下桌子,“你们再这样,以后不带你们出来了”。(陈晓枫教授这次没有随马老师出来,估计心里有点不舒服,故意把马先生的话演绎为“以后不带你们出来玩了”,此话被当做笑料到处流传,作为见证人,我特意在此证明不是原话。后来陈教授参加了第二届“天山法学论坛”,只是先生不在身边监酒了。)林教授酒量过人、酒风过硬,敬酒先把自己灌醉,不一会就不知所踪,后来是赵慧在草丛里发现一个人形黑影,竟然是抱着相机和一头羊的林教授(相机的镜头盖第二天早上才找回来),山里晚上冷,如果不是这头羊,可能会把林教授冻坏。第二天早上,我们准备杀羊当早餐,被林教授坚决拦下,原因不明。林被送回屋睡觉,却顺手把门反锁,与之同住的康教授无法进屋,多人捶门不开,还使得捶门的人相互发生冲突,过程不表。康、秦二位教授被先生雷霆之怒吓醒了酒,在孙检的斡旋下,向先生认错并相互表达歉意,据说有下跪认错的故事,可惜我在搞其他服务去了,没有亲眼见到,但听说他们居然又是拿酒来认错,喝了好几箱啤酒,不能不让人怀疑,到底是因为喝酒而犯错认错,还是借认错继续喝酒?!马先生的酒文化影响下的弟子们的故事就是这样让人难以置信。现在回忆起这一路上的欢笑怒骂、一路上的美景风情,先生的音容笑貌依然栩栩如生,同行的教授们天天在身边来来去去,只是先生已经永远离开了我们,察觉到这一事实时不禁让人哽咽,我难以再写下去了。
(本文作者系武汉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