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济用他的死,证实了杜氏的预测
梁济的死,是为了清朝,其实也是为了共和——他不是帝制的拥趸,自始至终他都对袁世凯表示出极大的蔑视,尤其反对他称帝的阴谋;他也不是真正的满清遗老,1917年张勋入京复辟,梁济写了好几封长信给张勋,竭力劝说他放弃复辟的计划。然而共和进行到第七个年头时,遍地狼烟,政局混乱,满眼皆是道德的沦丧,梁济终于彻底对共和丧失了期望。
《伏卵集》中记录了许多梁济对民国政治的亲身见闻,这些见闻绝大多数都让人心灰意冷,譬如对议员们的印象,梁氏如此记载:在前门火车站,每当召开国会期间,各省议员纷纷下火车时,各政党工作人员就会在火车站前,树立起本党招待处的招牌,竭力拉刚下火车的议员们住到本党安排的招待所中去。梁济说,各党拉扯议员的样子,就像“上海妓女在街头拉客人”。那些议员们前呼后拥先住到甲党招待所,得到各种好处与红包,承诺投该党的票,然后再住到乙党招待所,再拿一份好处与红包,并答应投该党的票,拿到所有的好处后,最后投了自己的票。
梁济当然也承认,风俗的败坏并不是从民国开始的,早在清末就已然如此。但梁济对一个崭新的民国,是抱有强烈的期待的,“若民国有人提倡正义,注重民生,渐渐向好处做去,则世道有人补救维持,不至于黑暗灭绝”,但现实无情地粉碎了他的期望,“奈民国以来,专尚诡谋,不由正义,自上下下,全国风行,将使天理民彝丧失净尽,至全国人不知信义为何物”。
如此,梁济觉得自己只好去死,希望通过自己的死,“唤新国之人尚正义而贱诡谋, 然后旧国性保存一二”;故而,梁济又如此重新定义自己的死:“虽可以谓之殉清,亦可以谓之殉中国”。
虽然梁济在遗书中不断谴责民国的政治败坏和道德沦丧,但总体看起来,涉及具体政治的抨击并不多,更多的哀叹都是针对新旧文化转型而发——最典型的一个例子,就是不能接受新文化运动中的“家庭解放”,梁济说:
“今世风比二十年前相去天渊,人人攘利争名,骄谄百出,不知良心为何事,盖由自幼不闻礼义之故。子弟对于父兄,又多有持打破家族主义之说者。家庭不敢以督责施于子女,而云恃社会互相监督,人格自然能好,有是理乎?”——1918年的中国,新文化运动如火如荼,许多的青年,正热衷于“冲破封建家庭的枷锁”;家长们受社会流行风气波及,也放任子女到社会上去,在家中则“不敢以督责施于子女”。梁济对此是不以为然的。
但梁济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民国社会风气败坏的根源所在。《东方杂志》主编杜亚泉早在1913年,就已经看到了梁济在1918年所看到的一切,杜氏说:
“今日吾国之社会中,亟亟焉为生存欲所迫,皇皇焉为竞争心所趋,几有不可终日之势。物欲昌炽、理性梏亡,中华民国之国家,行将变成动物之薮泽矣。”
相对于梁济苦苦纠缠于社会道德崩溃的表象,杜亚泉的观察力要敏锐得多,他已经窥见了中国在短短十数年间,从礼仪之邦变成“动物之薮泽”的根源。杜氏说:自19世纪后半期,欧美开始流行一种极危险的唯物主义,这种主义与达尔文的进化论纠缠在一起,东渡输入中国之后,最开始表现为富强论(洋务运动),后来变成“天演论”(维新运动),这种学说认为物质万能,以弱肉强食为天则,中国的知识分子自清末开始,广泛受到这种学说的影响。杜氏认为:把中国从礼仪之邦变成“动物之薮泽”的,就是这种“社会达尔文唯物主义”。杜氏说:
“物质主义深入人心以来,宇宙无神,人间无灵魂,惟物质力之万能是认,复以残酷无情之竞争淘汰说,鼓吹其间。一切人生之目的如何,宇宙之美观如何,均无暇问及,惟以如何而得保其生存,如何而得免于淘汰,为处世之紧急问题。质言之,即如何而使我为优者胜者,使人为劣者败者而已。如此世界,有优劣而无善恶,有胜败而无是非。道德云者,竞争之假面具也,教育云者,竞争之练习场也;其为和平之竞争,则为拜金主义焉,其为激烈之竞争,则为杀人主义焉。”
这种“物质主义”,在晚清,一度表现为洋务运动的富强论;后来则表现为维新运动的进化论;再后来,进入民国,则变成了赤裸裸的金钱主义,一切政治活动,都必须依靠金钱推动和运转。杜氏已经敏锐地看到了自晚清以来,国人的人生观、价值观乃至历史观,早已随着西方“社会达尔文唯物主义”的引入,而彻底发生了改变。这种“人心”的巨大改变,才是民国物欲横流的根源。杜氏在1913年悲观地预测道:
“物质竞争之社会中,而欲构成真正之共和国家,发生真正之立宪政治,吾知其决无是理也。”
1918年,梁济用他的死,证实了杜氏的预测。只不过梁济眼界有限,见不到民国的物欲横流,是自洋务运动以来,“社会达尔文唯物主义”泛滥成灾的结果;而误将其归罪于民国本身。尽管梁济为这场自民国元年开始的漫长自杀作了大量的“准备工作”——唯恐后人误解自己的死的意义,而写下了大量的《敬告世人书》——但其结果,并未在1918年造就多少大的社会影响。积水潭的涟漪,唤醒不了国人;因为梁济自己也没能找到国人道德沦丧的根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