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爷一生做过多少好事啊。定县医生冯水源领着相好的从家里私奔，走了很多地方都没人收留，是我爷热情好客，把他们安排到外逃地主张道通的老宅子里。冯家这才在石桥村落了户，生息繁衍成了很大的家族。他们始终记着我爷的好处，世世与我家结好，把我家当作自家人来看待。我们村明聪土改时被划为富农，全家被扫地出门，住进了破庙。大年三十，别人家都在大吃大喝，他们家却在忍饥挨饿。也是我爷实在看不过去，派我爸给他们家送吃的，发糕、年糕、丸子、肠子，装了满满一篮子。真是雪中送炭啊，明聪一家感动得什么似的。从此认定我爷家是难得的好人家，明聪媳妇就把自己的亲侄女许配给了我大爹，这就是我大娘……行医三十年，从未要过病人一分钱。许多病人实在过意不去，逢年过节总要给我爷家送礼。自我爸记事时起，我爷家过年就不用买年货，光送来的就吃不清。记得有一回，杨高和的一位大户送来整整三麻袋大枣，我爸他们吃了几个月也没吃完。有的病人，由于家穷，没东西可送，就把自己的儿子或闺女领来，认我爷作干爹，我爷因为这种缘故收下的干儿干女有好多。二十年后，我爸在苍中教书，还有位我爷的干闺女拿着东西找来，与我爸叙旧，提起我爷来称颂不已……这样一位一生行善的好人，竟然没能活过五十五岁。那一年全国都在闹饥荒，县里却不顾惜民力，发动数万民工兴修水库，我爷作为医务人员也被派到了工地。没吃没喝再加上劳役沉重，许多民工都病倒了。我爷他们昼夜抢救，几周下来，自己也病了。眼前像有苍蝇乱飞，看不清东西。家人把他送到县医院，没查清病因；又送到唐山我六爷所在的那家医院，也没查清病因。其实他得的只是高血压，但那时的医疗条件就是诊治不了。据一直陪床的我叔讲，给他扎了鸡冠血，喝了苏达水，还使用了那个时候非常流行的超声波，都没有效果。医院治不了，只好回家养。那时家里已经揭不开锅了，再添上这么个病人，更不好过了。好在我爷挺自觉，知道家里困难，坚持不吃病号饭，而是与大伙伙着吃。那时我奶奶他们吃的是什么呢？把麦秸杆子碾碎了和上山药面做成的窝窝头。这种东西，猪都不碰，何况是人……在疾病与饥饿交相煎迫下，我爷一天天衰弱下去。望着我爷日渐憔悴的面容，我二姑实在受不了，冒着很大风险从地里偷了几个红薯，趁我爷不注意把一个红薯悄悄地塞到他枕下。第二天，红薯不见了。我二姑以为我爷吃了，又放了一个。第三天又不见了……三天过后，我二姑就再也拿不出红薯来了。得知我爷吃了红薯，一家人高兴得不行，正商量着再弄几个的时候，我爷就去了。那天早晨天气非常好，红红的朝霞燃烧在天际，把屋里映得通红通红。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留下任何遗言，我爷安祥地躺在床上，平静地离开了人间……整理他的遗物时，人们才发现，我二姑送的那三个红薯一个也不少，规规整整地排在褥子底下，等待着有人拿……大家都哭了，我二姑哭得尤为伤心。这遗留下来的红薯不正是我爷一生的写照吗？只想着别人，不考虑自己……全村都出动了，外乡的亲朋好友也赶来了，送葬的队伍排出去很远……与我爷同年死去的还有我老奶奶、五爷和明炯叔。现在我才知道，那一年不仅是我家死人最多的一年，而且也是我们国家死人最多的一年：我们县5000人，我们省100万人，我们国家1000万人。那一年，那一年就是196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