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宗斌

五一节前，我和俞天昌、周健二君结伴去了一趟西岙。西岙是俞君的老家，这个不大的村庄，坐落在芙蓉池北岸的山坳里，与东面的包宅（中岙）阡陌相连，鸡犬相闻。包宅东边还有一个村落，叫东岙，是著名的丹芳岭（四十九盘岭）的起点。

去西岙，是为了寻觅一个古人的遗踪。他叫俞嘉简，以字成彦行，《西岙俞氏宗谱》里有他的小传：

公讳嘉简，字成彦，筠窝其别号也，生于明嘉靖间。读书不求仕进，惟以幽栖自适。性好竹，有王子猷风。尝于宅畔拓地数亩，环植修竹，中构别墅，颜其堂曰“筠窝”，以为亲朋会晤樽酒论文之所。登其堂者，第见绿云蔽空，清风满座，令人有自得忘形之致，洵可乐也。其地居雁荡之西外谷，邑中诸贤达耳其名者，每于游雁时过其窝而憩赏焉。朱荡南、章千峰二先生俱有诗题赠，以志景仰之意，可知公为当时硕望之人，其行诣有超乎寻常流俗之外者。今虽世远年湮，而其流风遗韵犹为后人称道勿衰云。

俞成彦是一位隐士，爱竹成癖犹如王子猷，但他不像王子猷那样行为怪诞；他的筠窝令人想起王维的竹里馆，可比竹里馆人气旺。那时游人穿行雁荡山，作为温台古驿道一段的丹芳岭是最常走的路线，更有朱谏、章玄梅、章玄春、蔡怀德等众多本土诗人在花村鸟山之间盘桓行吟，俞成彦的筠窝里往来有鸿儒。小传所言朱、章二人的诗，题为《筠窝诗为俞君成彦题》，朱谏的诗道：

安乐窝中无长物，岁寒惟见竹青青。

蛟龙影向杯中落，环珮声从月下听。

肉食世人皆自得，风吹林鹤独忘形。

此君与我同生意，何异濂溪草满庭。

章玄梅的诗道：

种筠应为结窝谋，筠满名窝也自幽。

举世何人惟肉食，羡君先我此菟裘。

四檐雨落潇湘夜，一座风传嶰谷秋。

他日打门兼问主，知吾善学学王猷。

二诗亦见于俞氏宗谱，多次誊抄以后，错讹或所难免，但大意尚可解。二诗都用了苏东坡“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典故。朱诗颔联二句分别写竹的形态和声态，尾联将筠窝比为周敦颐的濂溪草堂，可见朱谏对俞成彦的推崇。章诗“羡君先我此菟裘”句，“菟裘”指退隐之处，章玄梅在江西湖口任县令时，曾为湖口失守陷冤狱，险致杀身之祸，因此颇羡慕俞成彦的隐居生活。

章玄梅的诗集失传，存诗极少；朱谏虽有《荡南集》传世，但集中亦不见这首题筠窝的诗。朱、章这两首失传的诗重新浮出水面，是在三百年之后。清道咸年间，一个叫卢朗川（号竹滨）的黄岩人在《读朱、章二公题筠窝诗，用韵追和二首》诗序里记述了发现朱、章诗的过程：

成彦公，前明嘉靖间人，当日筑有筠窝之胜。朱、章二公为之题咏。其诗当年刻板为屏，列在窝中。世代湮遥，名窝更变，后人将诗板付之地平。刚中公见之，知为先代遗迹，即命工人制造屏架，列于小宗成彦公祠内。其诗秀美，其书法跌宕多姿，有献之遗意。因为追和，以志景仰云尔。

卢朗川在诗里道：“名窝结构想嘉谋，四面青葱境自幽”，“不见当年竹满亭，徒留今日草青青”，“当年风雅仙和佛，此日荒凉春与秋”，抚今追昔，感慨系之。

同时，乐清东乡鹿岩（今石帆街道贾岙村）人叶正阳也在所作《筠窝》诗（见《鹿迹山房诗集》，俞氏宗谱未收录）小序里讲到了这件事：

筠窝者，明俞蓉川公别业也，朱荡南、章千峰两先生题其屏。年久有欲毁之者，见朱、章署名，因饰而纳诸家庙。噫，名之不可以已也！包洁斋茂才征诗纪事，拈此以应。

叶正阳的诗道：

朱章佳致自翩翩，曾为筠窝句偶联。

难得二公留笔墨，不愁七字付云烟。

文章似有通神护，声价能教肉眼穿。

假使当年无印迹，至今谁复识蓉川。

卢朗川是岁贡，候选儒学训导，与西岙俞氏有姻亲关系，交往密切。叶正阳是道光十三年摆印本《荡南集》的校订者，对朱谏的诗作非常熟悉。道光版《荡南集》里未收朱谏题筠窝的诗，可知重新发现朱、章题筠窝诗是在道光十三年（1833）之后。综合两人的记述，原来当年俞成彦（俞蓉川）曾将朱、章二人题筠窝的诗刻制成诗屏，置于筠窝别业内。诗屏刻的是朱、章的手迹，书法跌宕多姿。年久筠窝圮废，诗屏被人随意弃置地平（疑为地坪），且“有人欲毁之”，幸亏“刚中公”识货，给配了屏架，安置在小宗成彦公祠内。生员包洁斋为此发起征诗，卢朗川、叶正阳的诗即应征之作，这二人之外还有哪些响应者不清楚。经过这么一宣传，朱谏、章玄梅的筠窝诗就成了重放的鲜花。民国时人庄以临有一次到西岙访俞焕星旧居，即“用明朱章二公题筠窝韵”赋诗二首赠主人。其一云：

花村重访高人宅，一路幽篁照眼青。

胜景好从尘外赏，秋声常在竹间听。

琴调绿绮有真乐，岫出白云无定形。

最喜山深林密处，诗书未改旧门庭。

作者在首联加注：西岙多竹。我们这次去西岙时，已不见“一路幽篁”的情景，只发现一处老房子后面有一小片竹林，但抱村山色依然葱茏，较之别处，西岙还算相当幽静。想了解诗屏的下落，却无处可打听。前人记诗屏安置在小宗俞成彦祠里，如今不仅俞成彦祠无处可觅，连俞成彦何许人知道的也不多，更不知筠窝的遗址在哪。至于“刚中公”，西岙俞氏宗谱里有关他的资料甚多，如他的外甥包大勋的《刚中公传》、包大勋之子包贡茅的《刚中公序》、蔡学朱的《刚中公八旬寿序》和卢朗川的《刚中公九十寿序》等。“刚中公”即俞振戊，字德正，号刚中。幼年失怙辍学，壮岁从商致富，善相术。中年丧妻不再娶，人誉为有曾子风。他最为人称道的是挺身而出为地方除弊，控告南米浮征、胥吏作弊盘剥百姓，从县里告到府、道直至藩司、抚台，打了五年官司，终获胜诉，全部讼费均自掏腰包。

另一个与诗屏有关的人物是包洁斋。包洁斋之名见于叶正阳诗，洁斋当是号，但查道光和光绪两种《乐清县志》，所载人物中均不见有号洁斋的。但此人既为征诗活动发起者，又与叶正阳有交往，应当也是当时乐清东乡的一位名士。东乡包氏，最著者为芙蓉包宅，包洁斋其人是否包宅人？于是，我们在离开西岙后又去了包宅。果然，在包宅《芙蓉包氏宗谱》里查到了包洁斋，原来包洁斋就是包贡茅。《光绪乐清县志》里有他的小传，却不著字、号。

西岙之行，虽然没有查清筠窝诗屏的下落，但搞清了有关几个人物的来历，也不算白跑一趟了。诗屏的消失本来也是意料中的事，自清道咸以来的一百多年间，经历了多少战乱和运动，加上水火之灾，碰上一次就足以毁灭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