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诚至性 契真博学

                                 ——追忆许宗斌先生

    ■章方松

    窗外风雨作秋声，晨接金辉兄微信，惊悉许宗斌先生走了！一夜秋雨，宗斌兄竟然成了“风雨故人来”！望着来之无际天水，我顿然感到无奈的空茫。昨晚，我还与余力兄讲宗斌兄在上海治病之事，祈求天假寿年，完成他的文字宿愿。往事如烟，然而，我眼前却卷回往逝的烟云。与宗斌兄相识十八年，交往虽不多，但我们是文字神交者。我们之间凡有新著出版，彼此互相赠阅。以书会友，以智交友，以慧传友，这是宗斌兄交往的特殊形式。“君子之交情如书”。真书“淡味”胜“酒味”。宗斌兄的书中之“淡”，不仅仅是文字淡雅高远，更是书外人生之“淡”，堪可品味。

    那年，我供职于瓯海文联，由市文联组织与宗斌兄一起，考察湖南长沙与张家界。在岳麓书院，我们独寻一处品茶谈说。从朱熹与张栻的岳麓书院对话，论及理学与阳明心学的“知行合一”；也谈曾国藩与李鸿章，由俞樾谈到俞平伯、废名的文字，再讲到陈寅恪、吴宓、钱钟书。到橘子洲头讲毛泽东与孙中山、蒋介石。一路游走一路评说，每讲到动人之处，宗斌兄那眉宇间闪亮着智光，从隔着眼镜的眼识中透露出慧智的神色，显示出儒雅的气度中却充满着人文张力的冲动。宗斌兄衣着朴实，喜爱抽烟，几缕袅绕的青烟飘渺出朦胧而清癯的神态，那温柔的语调随着轻烟悠悠地飘忽出来，慢条斯理中寓意着果毅的意愿，流露出对中国上世纪的人文历程的评判与未来走向希冀。这是中国文化人的文化情怀特殊表述方式。只是二三素心人商量培养之事。后来，读过宗斌兄的不少文章，从他那淡雅文字背后的沉默中，感悟到其间激烈的文化自觉的回声！

    一次文联活动中，听宗斌兄唱“流浪儿之歌”，从那深沉的语调中，渗透着一种淡淡的苦味。为了谋生他曾去青田当油漆工，生活的无奈使他过着流浪漂泊的生活。其实，许宗斌的“流浪”，还包含着他追寻生命文化价值的“流浪”。作为对文化精神有所追求的人，为他为之维命的文化流浪，其无奈的痛苦难以语言。宗斌兄是有抱负的。听余力兄说，宗斌读高中时，曾给当时邓拓先生写过信，后来邓拓成为“三家村”黑帮之一。在张家界路上，他对我说当他得知文革“四魔”被缚时，筷子敲响了碗边的旋律，以示庆贺！庆幸他抓住了人生的“光明尾巴”，寻找到精神文化的皈依！

    自从那次交流，每读宗斌兄的文章，我隐约地感觉到透过淡淡的文字风烟之后的山水峥嵘，人文气象。无论读他与古贤的对话，乡间文化的表述，或家人的情感抒怀，其实都是承担着文化自觉的担当意识。从文字背后读出他对人性人道人伦的关怀，对社会文化走向的思索，对当下人文的担忧。特别是他后来做乐清文史工作时，力求为乡间文化的复礼归仁，确实深广地体现着他的良苦用意。

    八年前，在画家林曦明先生的永嘉乌牛仁溪曦楼，我相遇京城学人柯文辉先生。柯先生赞赏许宗斌是乡间文化精神的先导者与博学卓识的乡间文化建设的觉悟者！一个地域有一批睿智与良知的文化人，才有地域文化慧命的耀光。学人的文字是探索学人的命运与理念的重要渠道，然而学人背后的人文理念对于辅助理悟其思想，诚也不可忽视！许宗斌自称边缘化人。边缘于远离中流漩涡，才能处于潜身独思，平淡自在，颐志保真。其实淡泊自在不难，只是平淡欲望，简约生活，但难于自性高洁！唯自性高洁，边缘自有孤独的生命价值创意。宗斌兄是我所敬重的学人作家，我曾写过《乡间文化守望者》，感慨他为乐清文化的执着叙述。现在想宗斌兄的“守望”，应该是“心望”。唯有“心”望，才成为乡间文化的执灯者。此“心”皆为文化所“化”的妙悟，心性自然高洁崇尚。从宗斌的身上，发现什么是真正的乡间文化心望者！

    风光何处好，还是旧家山。那年，三秋飞瀑，枫丹叶红，宗斌兄陪我游走大龙湫顶，他讲雁荡人蒋叔南的故事，也讲谢灵运、王十朋的故事，如数家珍，津津乐道。仅从《雁荡山笔记》就读出他对家山情怀的精神依存。他因雁荡山而幸运，雁荡因他而更光亮。有此一书，这就是后人读雁荡的福气了！追忆前尘往事，许宗斌的人生意境，使我想起当今大学人饶宗颐先生有诗登雁荡显胜门绝顶：“显胜峰头手自扪，含羞瀑上望中原。平生壮观君知否?曾跻雁山第一门。”

    宗斌兄是一位有理念的作家与学人，作为作家的情感表述，作为学人的学术阐述，淡雅清明的文字里，蕴涵着深广的家国意识与人文睿智！学人的文字高明之处，深沉的人生与社会的卓识、生活的痛觉中隐约着人文的阵痛，总是深涵于不露声色的文字耐味。只有细心的读者才能从其蕴存于溪流花草鲜艳的文字间，觉发出深度思想的“光合”妙用。雁荡大龙湫、显胜门皆因群峰起伏成就它的壮观与雄伟。许宗斌的文字美涵，也是由于博通的学识与风雨人生而凝聚结晶的琥珀。写文字的人，不打诳语真是很难。许宗斌自谓“在下不打诳语”。那是真人之语。许宗斌先生是一位以博学与儒雅提升文字的维度，学问与阅历铸就人格品位的高度，思想与平实表述人文思想的深度的学人。在一些特殊的社会与文化景遇中，人们往往殊不知学人将内心的孤寂，寄情于山水之间，与古贤对话的敬意中，得到温情的精神慰藉。我曾拜访过满壁的书楼，重叠着书墙的听蛙楼，家贫唯有书的主人，有径攀书山，学海搏无涯，潜身寒舍，不附时风，怀文抱质，阅读成为他生命的严肃修炼过程。人的修养学养涵养的重要资源就是靠阅读，不断提升智慧的积蓄涵蕴则付诸行为的结果。诚然，清贫、边缘、冷漠、鄙视都不是一个有理念文化人生命的标题，而真正存活的意义在于能否透过生活折射人格品位与通透文化耀亮的智慧！因缘使然，一次，我用小楷给宗斌写信，他对我说写字是书以文极，学滋字润，令我沉潜悟意，遵思笃行。回忆起三十年前，我曾为宗斌兄发表于《温州文艺报》第二期上的小说《绿玉》写过短论，这大概是我第一次为小说写短评。文章是为欣赏小说的“意味”与“空框”，而谈到《绿玉》的意味与空框的微妙艺术性。

    对逝者的怀念，最好是重读他的文字著作。文字是学人的心灯。重新翻阅许宗斌的著作，他那清丽的文字，渗透着脉脉乡情与人情的意涵，随手而来的诗文经典，不经意闪烁着智光的耀眼，给人以艺文美感，招手而来的古人亲切自在，娓娓而谈，倍感靠近生命快感！这才是学人的理思融入文字后的情怀！他在《边缘集》自序：“唯一生忙碌，有负父母家人良多，这是我不能不有愧于心而情不能自己者。”这是他内心的真诚表白，正因为他愧对家人亲情，才有他独立人格与自由思想而由心血凝成的文字。也因为他忘却世俗亲人谋利益中提炼中来的人格魅力，成就学人独特的避开世俗的孤寂意义所在！

    当下有成就的作家，以祖国经典文化为根基，地域文化为感通，生活体验为灵悟，中西融汇为理思，创造出文学品位高昂的作品并不多。宗斌兄的博识之处，不仅读中国人文经典，也读西方文学与哲学经典，他是一位中西会通的学人作家。他的文字是博览群书，镕铸经典后的综合文化博通的呈现。这些博识的慧智融涵于文字其间的意味，也许只有深刻了解他的文化背景的人，才会明白其中的文化蕴意。他的唯诚之处，不仅仅是文字契真，不打诳语，而且培植文学青年与融洽人际和谐，表示在生活的每一友善的举止之间。宗斌兄在生活中唯诚至性，这是为温州文化界所共识，他的契真博学，这是他的文字为之作证。然而，在唯诚至性与契真博学之中，家国意识与人文睿智构架了许宗斌的精神星空，更是值得我们思考与缅怀之处。

    余力兄说：可惜宗斌兄走得太匆匆，手头还有许多文字正在脱稿之中，此正为人所惋惜之处。余力先生的叹息，令我感动流泪！这就是无奈的人生，总是遇到无常之境。在许宗斌先生每一刻朴素的生命时辰里，却是亮耀着人文的觉光！学人的差别，相同的生活经历或将阅读相同的经典却有不同的悟觉与思想启蒙。今天悼念许宗斌先生，缅怀感通他的清苦自励，怀素抱朴，善道博通的良知，从他的文字背后理悟，苦苦挣扎的家国意识与人文睿智的深广意涵。

    望着窗外的风雨，我的眼前尽是风烟迷茫中的雁荡群峰。雁荡是乐清的，然而雁荡的游人是世界的。雁荡的人文精神是历史的。雁荡山前有蒋叔南，后有许宗斌！雁荡山水的灵秀孕育了许宗斌，但愿有更多的人能读懂许宗斌先生。这才是对许宗斌先生心望家乡的最好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