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温州著名作家许宗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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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里杏花村,夕阳读书楼

发布时间:2015-10-20 13:16:18      发布人: 风中的白杨树

□许宗斌

大约从上世纪中期以后,杏庄这个村名就在乐清的行政区划图上消失了。代替这个村名的是一系列行政村的名字:建强、黎明、周宅、田垟季、吴宅、潘宅。一九八七年《乐清地名志》出版时,由杏庄一分为六的诸行政村均属东联乡。该地名志所附的东联乡地图,由北而南一一标出了它们的名字,北端的建强紧邻虹桥,南端的潘宅遥接朴湖。亏得编绘者周到,在这一溜儿村名旁边加注了“杏庄”二字,让我们明白,它们合起来就是原来那个杏庄。按比例尺算一下,杏庄竟绵延三华里,好大一个村!

其实,杏庄之名,以前也只见于书面语,民间一直读作“下钟”。乐清方言,“钟”和“庄”音近,“钟”可能就是“庄”的转音。乐清地名中,逢“庄”都读“钟”,如岭底的张庄、南岳的上庄、白石的庄前;白石庄前甚至可写作“钟前”。问题是“杏”字和“下”字,总不能说是转音吧?于是去查旧县志,发现明初的《永乐乐清县志》瑞应乡(旧名石帆乡)有下庄,无杏庄,杏庄之名见载县志,始于侯一元的《隆庆乐清县志》,那已是明代中后期了(此前,唯《杏庄季氏宗谱》章纶序中有“十三世祖克高公居杏庄”语)。此后的乐清县志,就只有杏庄而无下庄。可见,杏庄原名下庄——叫下庄,可能因方位在新市(虹桥)南边之故,后来才改名杏庄。从下庄到杏庄,是由俗到雅,但民间叫惯了,照旧“下钟”下去。

地名的雅化,和文人有关。明清以来,杏庄读书之风日盛,读书人之多,冠于一邑,以至虹桥童谣中有“杏庄读书”之语。据《杏庄胡氏宗谱》记载,明清两代,杏庄胡氏一族考中秀才的就有近八十人,许多人著有诗文集,留传至今的有胡名秀的《率尔吟》、胡维勋的《石帆诗草》和胡维宽的《杏桥诗草》。胡名秀号杏园,嘉庆十三年岁贡。道光二年,乐清知县刘荣玠聘他为梅溪书院山长,学子慕名而来从游者甚多,“院舍患人满”。胡名秀还著有研究《左传》、《国语》的学术著作,书稿失于洪灾。胡名秀长孙胡维勋为人豪放不羁,自号放仙,性略近稽康、阮籍一流,以能诗名,时人誉其诗文“如游龙跳虎,不可捉缚”。曾作诗自励,有句道:“力扫一切诸秕糠,上诉真宰穷天倪!”可谓豪气干云。胡维勋写过一组《杏庄十咏》,之三“杏花春涨”道:

春花落更开,春波断仍续。

十里杏花鲜,泉流引相续。

闲鸥送往来,就向花阴浴。

杏庄东有杏庄河,清流源自淡溪、梅溪诸水,与十里杏花相映,又有鸥鹭浮于清波之上,浴于花阴之间,杏庄田园之美,较小杜笔下的杏花村更多一番江南的明媚。彼时的杏庄,绿野平畴,惠风和畅,宜耕,宜读,也宜滋生诗人。于是胡维勋之后,又有诗人胡维宽(1838-1862)。胡维宽字次恭,也是胡名秀的孙子,与胡维勋则是堂兄弟,小胡维勋二十三岁。胡维宽是一位天分很高的青年诗人,二十岁时就已写出很成熟的作品,所作七律《暮春寄林蔼堂》,后来被选收进《两浙輶轩续录》,诗云:

满天春色画帘收,日倚阑干境自幽。

芳草怒生新雨径,夕阳贪上读书楼。

花开芍药人千里,地隔蒹葭水一洲。

好遣东风问消息,淇川鸡黍感同游。

“夕阳贪上读书楼”是当时温州诗坛广为传诵的名句。“贪上”在《两浙輶轩续录》中作“偷上”,据说是编者改的。有人认为还是“贪上”好,“贪上”比“偷上”尖新。不管“贪上”还是“偷上”,都见出夕阳中读书楼的宁静。

咸同之际,时局不靖。同治元年(1862),正是红杏枝头春意闹的时节,太平军进入乐清,战火烧到了杏庄,惊散了花阴下的鸥鹭,也搅乱了杏花村里人的日子。胡维宽不能安坐读书楼,竟以一介文人之身去冒锋镝,不久投官塘河而死,死时才二十五岁,时人惜之。好在杏庄文脉绵长,读书种子不绝,入民国后更是风生水起。有名于世的人物,如胡开明(胡焜),事迹可入国史:西安事变时他是群众大游行的总指挥,率万余学生、群众赴临潼向蒋介石请愿,上世纪六十年代初任张家口地委书记时搞包产到户,任河北省副省长时上书为民请命,被点名批判为“‘胡’开明”而获谴,但历史却最终证明他是农村改革的先行者。胡颂平,先后任朱家骅和胡适的秘书,著《朱家骅先生年谱长编》一百二十万字,《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三百余万字及《胡适谈话录》,《胡适之先生年谱长编》被学界誉为研究胡适绕不开的一部大著作。杏庄近世人物中,此二位外,另有胡奉尘先生以书法闻名,楷、行、草、隶、篆诸体皆精,堪称大家,为王洛一、马公寓、沙孟海等所服膺,马、沙二位还慕名而来拜晤。至于善诗词者则数不胜数,其中胡颂平之兄胡颂同(字伯周)先生著有《幻云诗集》、《足补轩编年诗》;胡雅吹先生以医师兼为诗人,夫人张紫薇女士亦善吟咏,夫唱妇随,传为佳话。又有胡景韩先生,工诗词书法,早年毕业于上海大夏大学,当过国民党中央组织部科长、总干事,后来退居林下。“文革”时有虹桥青年男女多人,慕名拜其为师。此老长寿,爱书成癖,九十岁时尚经常策杖到虹桥镇上的书店买书。

十几年前我编《箫台清音》,曾陪摄影家到杏庄拍照片作插图,见一中西合璧的老宅,台门门额上书“杏花村”三字,笔力遒劲,打听得知系杏庄书家胡国光先生早年所书,此宅则系其旧居。其时杏庄尚存不少老宅院,青瓦粉墙,古意盎然,墙上常饰以雕绘出来的字画,透露出几分耕读时代的文化气息。十几年过去了,如今杏庄已与虹桥连成一片,在行政区划上也已归并到虹桥镇。老宅院不见了,大马路取代了石头铺的村道,十里杏花村、夕阳读书楼彻底成了往日的风景。

怀旧虽很诗意,过则易致人颓唐。趋新是人类的常态,连古书上都说“日日新又日新”。有形的东西难以持久,雨榭歌台,总被风打雨吹去,并不奇怪。但有些东西,如文化血脉,是不能切断的,断则找不到自己的北。可以没有十里杏花,没有古老的大宅院,甚至可以再没有“杏庄”这个村名,但“杏庄读书”不能成为过去式,不要仅仅是过去的故事,一千夜之后,还应该继以一千零一夜,以至无数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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