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果未飘零
花果未飘零
这半年来,我接二连三地痛失良师。先是去年八月一日,台风带来了狂我骤雨,却也带走了我追随了十年的业师沈刚伯先生。办完刚伯师的丧事,我怀着悲痛的心情暂时告别台北,来到这里。圣诞节我又回到台北,风尘未扫,我就接到鲁实先师突然逝世的耗讯。实先师是我中学的国文老师,从那时开始,二十八年来虽无缘得他的绝学,但却维持着情若父子的亲密情谊。他生前常开玩笑地说,他死了,不论我在天涯海角都得赶回来奔丧,没有想到竟一语成谶,于是我回去渡假却变成了奔丧。实先师在台北没有子女,后事由我们弟子料理,在去年最后一天凄风苦雨的黄昏,二十几个在大专任教的鲁门弟子,披麻带孝送他上山。然捕鱼又怀着悲痛的心情离开台北。
现在,唐君毅师又去了。君毅师是二月二日黎明过世的,第二天就是他七十岁的生日。接到病危的电话,冒着冷冽的寒风赶医院的病房,师母忍着悲痛,哽咽地说:“先生去了。”我走到病床旁看着安详离去的君毅师。突然想起我书房案头还放着一张君毅师的请柬。原订当天晚上请我们岁末聚餐的。如今柬在人已去,这个聚餐永远无法践约,想着想丰不禁泫然欲涕了。
虽然,君毅师得了不治的绝症,这一年半来,经过害虫除肿瘤、治疗、休养,一直和疾病搏斗着,直到生命最后一刻。前年暑假,我接到君毅师得病的消息,准备到台北开刀,要我在那边为他安排医院。在机场接到他和师母,看起来似乎消瘦了些,可是精神却很好。在朋友热诚的协助下,以急诊的方式住进了台北石牌的荣民总医院。刚住进病房,师母还没有将行装安置妥当,他就佩我打电话给学生书局,要他们把一本准备印行的新书校稿送来,因为准备为他动手术的卢光舜大夫,正在出国开会还没回来,他要利用这个空档,把这部书校好。我每次去看他时,他总在那里伏案校稿,我怕他太劳累,劝他等病好再校不迟,他总是不听。师母在旁低声地说:“由他去。”这部百余万字的书,终于在他手术的前夕校妥。这部书就是他最近出版的最后一部书——《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后来,我才体会到,君毅师对这次的手术,作了最坏的打算,最后的准备。如果万一手术不幸,他已对自己的哲学思想作了最后肯定的总结。君毅师冶丧委员会,在为他写的事略中,这样说:“《生命存在与心灵境界》凡一千二百余页,乃其平生学思之综化,亦却其思想体系之完或,涵摄扩大而一以儒家之尽性至命为归极。其造诣所至,著作所及,我国自《哲学》一词成立而有专科之研究以来,盖未尝有也。”
对于他自己的病似乎并不放在心上,见面总是滔滔不绝谈论中国文化的问题,及中国文化的前途。偶尔提到自己的病,竟也以文化的问题来处理,他说中国文化讲的是化解,将来化无,由无生有;西方文化却是讲扬弃的,如果不适合就抛弃或割解,如今既然无法化解,只好找西医把它割除。
君毅师是前年十一月动的手术,那天一早我赶到医院,君毅师已经进了手术房,师母、安仁——君毅师的小姐,已从美国赶到,和我在空洞的病房里,焦急地等待着。安仁忍不住走出病房,站在走廊的一角偷偷地垂泣。我走过去要她忍住,回房陪伴师母。师母静静地坐在那里,反而比我们沈着镇定。君毅师是七点半进入手术室,下午一点半回到病房,医生说左肺切降一叶,手术进行良好,但有扩散的可能。横隔膜已有蔓延的迹象,不过眼见到的都已切除干净。这次的手术由卢光舜大夫率领最佳的医疗小组进行的。五点多钟君毅师醒来,卢大夫到病房观察病情,并且告诉君毅师说毛泽东死了。君毅师听了,微弱地说:“我身上割3个瘤,中国也去了个瘤。”
君毅师的开刀伤口复原后,移到剑潭去休养,环境非常清幽,屋外有一个很大的庭院,君毅师晨昏在室外的花坛漫步,生活饮食都由借住房子的朋友热诚照料,非常方便。君毅师来台北动手术,没有惊动别人,我也遵嘱守密,因此搬到剑潭来住,也没有人知道,除了最初每周到荣总去一次例行的查检检。除了我去探望,没有人来打扰。但我每次去也不会坐太久。因为有人在他就会谈话,话说多了会影响他的身体。记得一次他和我谈到取和与的问题,他说他这一生对取和与的分际是划得很清楚的,他的经济来源有三个,一是教书的薪水,一是稿费,一是开会或讲演的车马费,除此之外都是他不该取的,如果别人对他额外赠与,他除了感谢别人的好意,是分文不取的。这是他做人的原则,也是他处事的态度。
毅师从荣总出院后,搬到剑潭休养,一天黄昏,天气非常寒冷,方东美先生扶杖来访,并且劲君毅师好好休息,临行君毅师依依不舍地送方先生到大门口,看着寒风吹起方先生的大衣飘然而去。
剑潭的确是一个休养的好地方,但群毅师在那里却不放心香港的新亚研究所,有的许多的事等他的决定和处理,因此,等身体渐渐复原,不顾医生的劝阻,就回香港了。不过,临行却遵医嘱两个月后,再来荣总查检。七七年二月唐先生再到台北,我到机场去接他,身体似乎不如前了。出了机场就直接住进荣总。刚到病房知道他的老师方东美先生也因癌症住院,立即去探视方先生。他们互道自己的病情,侃侃而谈,没有一点悲伤和相怜的感觉,我在一旁静静倾听着他们师徒二人的谈话,觉得他们的修养已经达到人生别一个境界,完全突破了生死的关限。谁知这竟是两位当代中国哲学家最后的一次会晤,事末隔一年,他们两个人先后去了。
君毅师二次入院,情形并不十分好,一天卢大夫约我和群毅师的谊子徐志强先生说明他的病情。并且将有关的资料和X光片解说给我们听。他说君毅师的情况非常恶劣,已经蔓延到左肺和脊骨,X光显示第三节脊骨已被腐蚀了三分之一,然这样的情形发展下去,快了支持不到三个月,一个做医生的有责任把这种情况告诉病人和他的家属,因为患者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处理他未了的事务,在目前这种状况下,他们该做的和应做的,都已经做了,并且他说他并不反对唐先生吃中药,当时年头已近,我问这是不是君毅师最后的一个年。鼎大夫肯定地说是的。我说既是最后一个年,就让他平平安安过这个年,等开年再向师母说明。但我却无法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在过年的前五天溜到香港来。
等我从香港回台北的时候,徐志强已经把君毅师的情况婉转地告诉了师母,出乎我意料的师母竟非常总代表地接受了这个不幸的事实。师母谢方回女士是一位伟大的中国传统的女性,在她的这一生完全融于君毅师的生活之中,达到了无我的境界。在君毅师过世时,他站在君毅师的遗体旁,说:“我觉得我是个无用的人,先生才是个有用的人,所以,我把我这一生完全奉献给他,照顾他,让他做更多有用的事。”事实上,虽然她的生活中无我却有我,因为她是君毅师生活的支柱,如果君毅师没有师母的照顾,也许一天也无法生活。君毅师前些时眼睛视网膜脱落,师母恐怕他坐车颠簸,便无论远近都到处的亲自驾车接送。群毅师的生活除了读书写作讲学外,似乎没有其它的休闲生活,生活是非常单调的,师母平日抚琴练字自娱。君毅师每部著作对面的题字,都出自师母的手笔,从那些墨迹里,可以发现师母外柔内韧的性格。这些年来,她只是默默地在旁照顾君毅师的生活,却从来不干涉他的生活。其君毅师这一年半得病以来,她默默地承受一切,但是没有听过她一句怨叹。过去,我读中国历史发现许多伟大的中国女性,她们的伟大倒不是有什么丰功伟绩,她们只是默默地不平凡地生活着,奉献了她们伟大的一生。当时,我无法完全了解,如今我终于在唐师母的身上体认。
现在,君毅师终于去了。对于他的哲学思想,不是愚驽的我所能完全了解的。但他对中国文化所抱有的使命感和宗教的热诚,却深深地感召了我。在大学二年级时,我读了他半本《中国文化精神之价值》,就希望有一天能亲自向他讲益。没有想到后来竟幸运地听他讲学和论道。记得我在京都,君毅师为了医台眼疾也到京都。我陪他到南禅填充静坐和吃汤豆腐。他突然感慨地说,这几年他发觉世界在变,而且变得很快,可惜他的眼睛不好,看不清楚。他要把眼睛医好了,好好地看看这个世界。我想,他看世界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心灵。因此有更辽宽的视野和更高层次的境界。对于现在的中国文化他虽常有花果飘零的感叹,但他不灰心失望。一次他到台北参加一个学术会议,谈到中国大陆文革以来,对中国文化的破坏,非常愤慨。因此,他认为在海外的中国知识分子必须要格外努力。在海外建筑一道文化的长城,对中国大陆进行文化的反哺,将来中国文化才有希望。他常说,灯聚在一起只能照亮一个地方,散开的灯才能照出一条路。因此,不论他走到哪里总点亮中国文化的灯盏。在现代中国文化艰困的路上,对君毅师而言,花果并未飘零。
民国六七二月十二晨二时 客于香江
(原载明报月刊第十三卷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