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7年 土改(二)
在桃源村民的记忆里,1947年的冬天分外寒冷,屋檐上结满了冰棱,井台上又光又滑,站在村口向四外望去,不见一只鸟雀的身影。就在如此寒冷阴森的冬天里,一伙身穿灰布衣服的外乡人踏进了桃源村。这伙外乡人一进村子,首先撤掉村里的主要干部,由贫农团掌握村里的一切领导权。接着,又将《中国土地法大纲》写在村中最醒目的那面墙上,连续召开党员大会、贫农大会、村民大会,反复宣传《土地法大纲》和《告农民书》。继而,再次丈量村中土地,重新划分阶级成份,将我姥姥和另一位干部的家属俱划为了富农。待这一切工作都准备就绪以后,对地主富农的总清算便开始了。一队队的贫农团员闯进各个地主、富农家里,将一家老小全都驱赶出去,抢光家里的所有东西,然后,再查封地主、富农的大门。一时间,呼号四起,哭声动天,一群群村民被驱赶到了街上,在凛冽的寒风里瑟瑟发抖。在这瑟瑟发抖的人群之中,就有我那可怜的大姥姥。她经过46年的抄掠,再遭受如此劫难,真是窘困至极。由于我姥姥是烈属,贫农团员没有将她扫地出门,而是动员她献出大部分土地和房产。我姥姥不愧是烈士的遗孀,听完训示后,深明大义地将大部分土地和房产都献了出去。好大的一片家业啊,一座四合院、一百多亩地、一片面积很大的场,连同场上的那一圈子又一圈子的谷子、玉米和棉花,一大瓮一大瓮的黄豆、白豆和芝麻。贫民团员整整分了三天,才把这些土地和房产都分完。在贫农团平分家产的那些天里,我妈正在害热病,一会儿发高烧,一会儿说胡话。待她病好了以后,她家的大部分家产已不归她家所有。一个日光惨淡的黄昏,我妈托着羸弱的病体重又来到了她的那个旧家。她的旧家早已面貌一新,换上了新的主人。听着那别人家的欢声,望着那别人家的笑脸,我妈想起了从前,想起那座深深的庭院,想起那株殷红殷红的石榴树。那株石榴树开花时节,我妈的奶奶常常抱着我妈在树下唱小曲:“苏五,老头卖豆腐。卖得不够本,回来打媳妇。媳妇说不怨我,怨你给得多。”两行眼泪静静淌下,迎着凛冽的寒风,我妈像一座静静的雕塑,回想着人生的悲欢,追诉着家族的兴衰……
也是在那个寒冷的冬天,石桥村的明聪一家因为被划为了富农,全家被扫地出门,住进了破庙。大年三十,别人家都在大吃大喝,他们家却在忍饥挨饿。我爷在远处看到了,实在看不下去,便派我爸给他家送吃的喝的,发糕、年糕、丸子、肠子,装了满满一篮子。真是雪中送炭啊,明聪媳妇感动得什么似的,认定我家是难得的好人家,便将自己的亲侄女许配给了我大爹,这就是我大娘。我大娘是东杜亭的首富,有良田百亩,四合院三座,使唤的佣人、长工好几十人。像她那样的家庭,土改时当然厄运临头。父亲被贫民团镇压,母亲一时想不开跳井自杀,全家被扫地出门,各奔东西。姐姐投奔了北都亭的姥姥家,弟弟投奔了田辛庄的舅舅家,我大娘则投奔了石桥村的姑姑家。哪料到刚在姑姑家住了几天,姑姑全家也被扫地出门,住进了破庙。在破庙栖身期间,明聪媳妇接受了我爸家的接济,认定我爸家是难得的好人家,就亲自作主将亲侄女许配给了我大爹。由于家庭被清算,我大娘拿不出像样的嫁装,只能将一个大花瓶当作陪嫁。这个大花瓶上绘着一支梅花,晶莹剔透,煞是好看,万贯家财就只剩下这么一点东西了。新婚之夜,合家老少都在举杯畅饮,我大娘却独坐空房,苶呆呆地发楞。望着那个大花瓶,她想起了她的那个家,想起了她家无比红火的昔日光景,不禁悲从中来,默默地淌下泪来。此时,天地萧索,阴风怒号,风暴夹杂着飞雪在无数地方横行着,肆虐着,有多少家庭在挨饿受冻,又有多少人儿在啜饮着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