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5年 光复
我爸清楚地记得,那是1945年初秋的一个夜晚。我老奶奶正躺在炕上给我爸讲着曲儿,猛然听到从北边高房上传来一声接一声的喊话声。由于耳朵背,她没听清楚民兵在喊什么,便叫我爸去听。我爸侧耳一听,一下子跳了起来,无比激动地对我奶奶说:“日本鬼子投降啦!日本鬼子投降啦!”我老奶奶闻听此言,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劲儿地自言自语:“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日本鬼子那么强大,现在还占着温家庄的炮楼。”直到我爷爷、我四爷喜气洋洋地推门进来,告诉我老奶奶说日本鬼子真的投降了,她这才信以为真,不禁双手合十,祷告起来:“阿弥陀佛,菩萨保佑,总算把那帮狗杂种给赶跑了。我们再也用不着跑了。”她那恭敬虔诚的神态,惹得一屋子人都忍俊不禁,“哈哈哈”地笑了起来。
几天以后,村民们便被紧急动员起来。儿童团站岗放哨,妇女们送饭送水,青壮年男子们则抬着担架,赶着大车,支援前线去攻打负隅顽抗的残敌。8月中旬逼退南唐梅据点,8月下旬攻克温家庄据点,9月3日未费一枪一弹兵不血刃光复了县城。至此,苍原全境悉数光复,山区平原俱无敌踪。
日本鬼子被赶跑了,抗日战士纷纷归来了。我六爷也无限风光地回到了故乡。我爸清楚地记得,那是一个霞光万丈的傍晚。当村民们正埋头在地里割麦,突然看到从东边大道上奔来一男一女两个骑马人。我大姑眼尖,一下子认出那个面孔黝黑的大汉是我六爷,赶紧放下镰刀,冲我大爹他们喊:“快看,我六叔回来啦!我六叔回来啦!”我大爹他们纷纷放下镰刀,站起身来观看。只见我六爷骑着一匹红色的战马,我六奶奶骑着一匹白色的战马,夫妻二人手携手,肩并肩,奔驰在故乡的大道上,轻风扬起我六奶奶的秀发,晚霞映红我六爷的脸颊,那情景真是美极了。全村人都出来了,站在路边观看。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还指着我六爷、六奶奶对她的孩子们说:“好儿女就应该像他们那样啊!”
而在我妈的记忆里,日本投降的讯息则是从一群俘虏身上看出来的。那天她跟我大姨正在街上玩耍,猛然看到西边村口一大群日本俘虏被手持武器的八路军押送着缓缓地走进了村里。这群俘虏都非常狼狈,有头上缠着纱布的,有胳膊上吊着绷带的,有肩窝下架着拐的,还有几个被打瞎了眼的,在瞎眼上贴着块黑膏药,形态猥琐,十分可笑。望着这群狼狈不堪的俘虏,听着身边乡亲们的议论,我妈意识到,日本鬼子是战败了,放下武器投降了。这是多么令人欣喜的一刻,又是用多少人的鲜血所换来。想起自己惨死的父亲,我妈不禁眼圈一红,又开始流泪。这泪水不仅饱含着深深的痛苦,也包含着苦尽甘来的胜利的喜悦。
这群俘虏进村以后,都被安排到各个场上。八路军动员村民们给他们送铺的盖的,没一个人应声;又号召村民们给他们送吃的喝的,也没一个人响应。老百姓把这帮日本鬼子给恨坏了,留驻期间,整天围着他们骂他们,吐他们,挥舞着拳头要揍他们。看押的八路军赶紧阻拦,不停地给群众讲解优待俘虏的政策,这才把愤怒的群众给拦住。而对那些承担押送任务的八路军,村民们的态度就不同了,腾出房子让他们住,供应酒肉给他们吃。我妈清楚地记得,在她家西屋子,住过一位八路军首长和他的勤务员。为招待首长,我姥姥把一只会下蛋的老母鸡都给宰杀了。这群俘虏在村里呆了几天,便被八路军押送着,向望都火车站方向走去,沿途所遭所遇与桃源村相似。可以这么说,若没有八路军阻拦,这帮俘虏早就被愤怒的群众打死了。
日本俘虏被押走了以后,村里召开群众大会,隆重庆祝日本投降,抗战胜利,中国人民获得解放。站在临时搭起的主席台上,赵村长回顾了桃源村民在八年抗战中所走过的风雨历程,历数了日寇烧杀抢掠的种种罪恶,缅怀了赵文辉、吴光夏等革命先烈的英雄事迹,号召人们继承先烈的遗志,为夺取全国胜利再立新功。他的话赢得了阵阵掌声。村民们回想着在日寇铁蹄下所过的牛马不如的生活,无不为今天的解放感到欢欣鼓舞。村长讲完后,便开始扭秧歌。一队队浓装艳抹的学生和妇女们怀着胜利的喜悦尽情地扭啊、转啊、唱啊……一直闹到太阳落山才意犹未尽地散去。这一天真是特别欢乐的一天,连我姥姥这个终日以泪洗面的寡妇也十分罕见地展露了笑容。
又过了一些日子,县里发来通知,追认我姥爷为革命烈士,并在我姥爷的牺牲地——罗庄立了块碑。石碑立好的那天,我姥姥一家去了,我姥爷在罗庄、桃源的亲戚去了,我姥爷的战友陈洪涛骑着高头大马带着勤务员也去了。人们默念着石碑上的文字,回想着我姥爷的音容笑貌,抚今追昔,感慨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