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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松针雨

发布时间:2011-05-21 11:09:05      发布人: 孝行天下

松针雨

 

我走到院中,正欲打开院门外出,忽感到肩上有那么一丁点儿东西触碰,一下,一下,又一下……。它轻轻地打在我的身上,那么温柔,那么亲热,仿佛我的朋友,在向我招呼。于是我伸出手去,把它们接到手中。那是一根根的松针,那么柔软紧贴在我的手心。忽如一阵风儿吹来,松针纷纷如雨落下。我紧闭住双眼,感受着这场温柔的松针雨的沐浴,心头充满喜悦。松针拍打轻抚着我,仿佛父亲当年轻抚我的温爱……

 

我们是1958年的最后一天,1231迁居到此地的。因为原来居住的公寓被征作毗邻饭店的延伸部分,只得搬家。父亲决定不随“大部队”搬迁至另一所高级公寓中,他执意要找一个安定的住所,或许这时他已经感觉累了。

于是就找到此地。这是两层楼的房子,上下分门列号,很像公寓,然整个格局又是里弄。二十几栋房屋排列成两行,十分整齐,每家房屋前还有个不算小的院子。由于我此刻已经患病腿残,父亲为考虑我的方便,就选定了底层。虽然底层屋子比较低,光线也不太充足。

记得刚搬来的那会儿,有位常上我们家来的姓殷的女记者,一跨进门,看着满地的书,幽暗的光线,对着父亲直摇头,但父亲已经顾不上那些了。

然此刻家中又有院子了,且这个院子比以前住在复旦大学教师宿舍庐山村的院子还要大。如若这在前几年,喜爱栽种的父亲一定会欢喜若狂,他一定又会把那些与我们久违了的豌豆苗、玉米、番茄……一一亲手栽下,并像以前一样,为它们的生长、发芽倾注心力。但这时他已无暇顾及这些,他已被繁重的工作紧压身心,不胜重负。为了顺应形势,他必须服从组织安排,每天下午去到国棉一厂劳动半天,体验生活;而那剩下的半天又给了杂志的编辑工作,那就是刚刚创办的大型文学期刊《收获》。每天晚上,当他满身沾着工厂的飞花一脸疲惫回到家里,我甚至听得见他粗重的呼吸,看得见他额上的汗滴。少年的我虽尚不解事,但一场令我致残的大病已让我比同龄人稍为早熟。我看得出,父亲生活的弦已经拉得很紧,他实在是太累了,再也无暇顾及其它,可他还是强挺着昂头向前跑。他从文章中告诉我们,他要“跟着老马转”。(此为父亲于1959年逝世前不久写的一篇散文的题目,文中的“老马”有冲天的干劲和仿佛永远使不完的精力。)

于是,新家的院子里只请人种了两株“十姐妹”攀藤花,等待春暖花开时节有热闹的花朵争艳。院子里原有一棵大大的雪松,它是与房屋建造的同时挨家挨户栽下的,以此构成本条里弄的特色。雪松这时已经高及屋顶,神采奕奕。它那如伞的碧绿松枝在父亲书房的窗口处轻轻摇曵,犹如父亲早年在北平三座门大街14号写作时窗外的婆娑绿影。

就这样,父亲在这四季常青的雪松陪伴之下,步入他生命的最后一站。

当然,他自己对于生命的即将离去浑然不觉。他看上去精力充沛,干劲冲天。他的脸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1959年不是寻常的一年,它是建国十周年的大庆之年。全国各地,一切的一切,都要为国庆献礼。父亲的笔记本上,也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写着“宏伟”的写作计划。他还要为出版社的献礼书审稿。到了五月份,父亲多年追求的入党愿望得到了实现,他更加感到兴奋。他怎么会意识到,怎么会感觉到死亡正在悄悄临近呢!

然而家中院内的那棵雪松却在起着变化。三四月间,正是春光明媚的大好时节,不想雪松竟然开始泛黄枯萎,逐渐从半边树蔓延到整株,且愈演愈烈,抬头望去,不禁惊心。而父亲在这同时已身不由己两次向我们大家敲响了生命的警钟,十七岁就潜伏在他体内的风湿性心脏病终于出来猖狂施虐。父亲两次在清早下公社劳动之际被急送医院抢救,然氧气管还未拔去,他已经开始谈笑自若。父亲以他的乐观和开朗掩盖了致命疾病的真情。

雪松却在继续枯萎,一树皆枯,满目皆枯,全无一丝绿意。所有的人见了都感到不忍卒睹,所有的人都以为它无药可救,几可待毙了。

当父亲于该年117日凌晨骤然告别人世之际,雪松也枯萎缩小得仿佛失却了生命。

至今回想此情此景,我都感到疑惑,是树通人性,还是它冥冥之中向我们昭示父亲生命的某种预兆,抑或是在提醒我们要小心注意,可惜这些全被我们忽略了。

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父亲,用他的双手拥抱一切生长的生命。他曾这样说:“成为我每日梦想的仍是一个院落,我要忙碌自己,由自己的手培植些花花草草,要它们到这世界上来,要这世界为这充塞着的生长的力量所改易。要投下去的每颗种子,都能生芽开花,结出美丽硕大的果子。”(靳以:《渡家》序)

他不是一直在这样做么!在我脑海中,始终镌刻着幼年时期的一幅美丽的乡间图画:重庆北碚夏坝的复旦新村,我们所住的土坯房前,父亲在挖地、除草、培土,在欢快地劳作。父亲映着朝阳的脸红扑扑笑盈盈的。嘉陵江水就在不远处轻轻拍打,空气湿湿的,头顶上是蓝天白云……。啊,父亲原本就是蓝天白云孕育出来的孩子!他从北方高蓝的天空下走来,沐浴着大自然的冰雪风霜。“远天的冰雪”(靳以回忆童年一散文篇名)不仅磨练了童年父亲的意志,更萌发了他对大自然中一切生命的热爱。此刻,父亲虽已不能如愿在自己梦想的院落中忙碌自己,然他用双手拥抱一切生长的生命的信念依然镌刻心田。这时分,在他最后居住的小院中,在他的生命行将离去之际,有如此通人性的雪松陪伴着他,与他同累同病,与他息息相关,这不能不说是对他那一颗拳拳之爱心的回报!我愿意这样去理解造物之奇异的安排,虽然它没有任何科学根据。

父亲辞世至今已整整四十年矣!他若活着,至今年的阴历七月初一日,也届九十高寿了。今天,院中的雪松早已起死回生,并长得蓬蓬勃勃,高耸入云。伞状的松枝一直插入二楼的窗口。站在树下,抬头望去,密密匝匝,不见天空。它给人一种安全感。我仿佛觉得,它是代替父亲,在庇护着我们全家。

我伫立在大雪松下,任飞飞扬扬的松针雨洒满全身,任柔软的松针插入发际,钻进领口、衣褶……。我喜欢静静地倾听松针落下的沙沙声,它是那么温柔,那么亲近!它仿佛在对我悄悄私语,又似一曲美妙的音乐在我耳边荡漾。它为我送来父亲的抚爱,令我感到温暖和快乐。

啊,松针雨,我多么盼望你!

 

                                    写于19996月,松针雨中

                   

                                            2402字)

 

                       (载1999714《解放日报》“朝花”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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