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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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久违

发布时间:2011-05-21 11:10:38      发布人: 孝行天下

四十年久违            

 

虽然,大门及标示已经全然不同;虽然,连大门的开启处也移到了另一条马路;虽然,大门内的一切都已面目全非;但,我仍然立即找到了这里。

我们有一个醒目的标识,就是那座大墓。它仍然巍然屹立,背后是那一环翠绿而整齐的柏树,如四十年前一模一样。我们来到大墓的左侧,向横一步步跨过这条熟悉的大路(其实这条路并不大,只是相比较而言),一直跨到对面的草坪。妹妹一下子支不住,她啪地跪倒在这块草坪上。是的,这里曾长眠着我们最亲爱的父亲。这里的一草一木,这里的天空,这里的云彩,甚而这里的风;都曾抚摸过我们年幼的心。

父亲去世那年妹妹只有三岁,我十五岁。前些日子,上海图书馆拿来两本相册,要我帮助认一认相片上的人。我忽然见到父亲公祭会的场面,见到三岁的妹妹是如此无助,她瘦弱的小手紧紧牵着身边人的衣服,仿佛一放手就会跌入深渊。也见到大病后步履困难的我,披着麻衣穿着孝服,在别人的搀扶下弯着身,在寒风中为父亲的墓铲上那最后一坯土……

就是在这里,在这里!父亲的墓碑面向大路,旁边紧挨着一位来自越南而在此殉职的朋友。此后的七年,这里成了我们又一个家园。除了清明和父亲的忌日,我常常独自骑车来到此地。我熟悉这里早开的一串串迎春,它们像我春天最早的朋友,用烂漫的一大片黄花,围绕在我身边。我常常躺在父亲的墓穴石板上,仰望蓝天,思索着我今后的路。有时候,我靠着墓碑,祈愿那是父亲坚实的肩膀……没有父亲的日子是悲苦的,加之我的病残,妹妹的幼小。然而,坐在这块离父亲最近的土地上,多少感到一丝温暖,一丝安慰。

浩劫开始的时候,全然没有想过会波及这里!这里是上海最老的公墓之一,鲁迅先生也曾住过。父亲入住的三年前,即195610月,一个金秋的日子,父亲曾像二十年前一样,亲手扶棺,把鲁迅先生从此处送往虹口公园的新居。然而此刻,令人难以置信的消息却不断传来:说是公墓正在“破四旧”,死人,都被掘了出来……

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我们仍然似信非信。于是,我和妹妹决定亲眼去看个究竟。

这是一条漫长的路,惶恐不安弥漫心头。十岁的妹妹刚学会骑自行车,艰难地跟在我的一边。好不容易越过了铁路,四周仍然如常安静。再向前去,已经远远能够看见门口的尖顶房子,而父亲对面,那座气派轩昂的大墓;以及大墓背后,那一圈熟悉的碧绿柏树也已清晰在望。我们不由松一口气,正要暗自庆幸,却听耳边嘈杂声声涌来,扑面是黑乎乎的一片……

那是什么?无数涌动的人头,无数黑衣的农民,他们忙碌在往日肃穆的墓地上:举着锹,铲着土,挥着榔头。我睁大眼,墓园已不复存在,棺木被撕扯得七零八碎。还有那些墓碑,那些石块,那些尸体,都已经四分五裂。

我和妹妹隐在树后悄悄观望,总算望见父亲的墓还在,还有那位越南朋友,仍旧与他相伴。然除了这三座墓(还有就是路对面的那座大墓)外,其他一切全都荡然无存。

伫立良久,不敢走近。突然察觉身旁的妹妹正在哆嗦,我伸手把她紧紧揽住,但见她的脸色已经愈发苍白。我感到内疚,却又无能。前不久,她已经遭受了重创。那是她跟着小伙伴到弄内一家被抄家的老爷爷家门口看热闹,那老爷爷是有名的画家,且喜收藏各种西洋钟。她亲眼目睹那么多好看的钟被践踏在地,而那只平日里会跳出来报时的小鸟也可怜地破碎了,再也不能歌唱……看到这些,她立即别转身,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家,抱紧自己最喜爱的娃娃,躲到一个角落,再也不出声。

我搂着她,尽我可能地安慰着她,然后一同缓缓回家。

此后,又去了几次,直到再也见不到父亲的墓,直到看见那一片墓园变成一垄垄菜地为止。

后来得知,父亲,总算没有遭到尸骨拖地的惨遇。农民,因见墓碑后有那么多新写上去的文字,所以一时不敢去挖(那座越南朋友的墓亦是如此)。等到墓园进驻工作队,而工作队里居然有一名父亲当年的学生(我们至今不知他姓什名谁),于是,他把这两座墓的尸骨都化为骨灰,一一存放到烈士陵园,挤在未定论欲处理的众多骨灰盒中。有意思的是,父亲的骨灰盒,正与他当年的好友曹未风并排挤放在一起。这个消息是那个年代,有一天,陪伴邹韬奋先生的夫人去烈士陵园看望其丈夫的我家好友萧荀跑来告诉我们的,是她亲眼所见。

这仿佛是个离奇的故事。若父亲有灵,能见到四周发生的一切,能与那么多旧日好友又一一相聚,他又会写出怎样的《人世百图》(父亲靳以四十年代所写一本杂文集名)!

四十年久违的土地,四十年久违的天空!虽然,四周的景物都已改变,但,抓一把泥土在手,闻一闻身旁的草香,仿佛还能感觉到父亲的脉络。

妹妹远渡重洋来到这里。她早已不是那个柔弱哆嗦的小女孩。她从十岁起,就尝遍了人世的黑暗。她的心,经历百般承受、磨练,甚至长出了茧子。

今天,她正历父亲辞世的年岁。她的感觉,一直以为这里还是父亲的家。但我举目四望,虽然这块草地上安放着星星点点的墓穴,然走近一看,却都是日本人的坟茔。……我知道他们都是日本友人,但心中不免感到黯然。

风儿,在轻轻地吹;鸟儿,在婉转地歌唱。墓园喂养的白鸽,在悠闲地四处散步,还不时走到我们的脚边。好一片和平安宁的景象。我在心中默祷:四十年前的惨景永远不要重演!地下的亡灵啊,请你们享受这片安宁的天空,安息吧!

 

                                            2006/6/28

  

                                           2062字)

 

(载《文汇报》“笔会”20061025,又载香港《大公报》“大公园”

2006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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