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甲午海战双方接仗阵形综述
一。甲午海战双方接仗阵形综述
1894年9月16日北洋舰队护送招商局船队到达大东沟口,福州船政局自制的钢甲炮舰“平远”与钢壳鱼雷炮舰“广丙”泊于口外,炮艇“镇中”、“镇南”与鱼雷艇“福龙” 、“左一” 、“右二”、“右三”随护五只运输船朔江而上,将刘盛休所部八营陆兵送到上游15浬处登陆。提督丁汝昌亲率“定远” 、“镇远”、“致远”、“靖远”、“经远”、“来远”、“济远”、“广甲”、“超勇”、“扬威”在外海下锚过夜注3。17日清晨,铭军上陆已毕,运输船奉命各自回航。而日本舰队绕经海洋岛,向大东沟口前进,与清舰同时在大鹿岛南方发现对方的数抹烟痕,清军即起锚迎战。当时“定远”以下十舰排成五叠小队,每支小队的两舰前后错开,即所谓“夹缝鱼贯阵”。日军则为单纵阵,航速较快的四艘精锐巡洋舰 (“吉野” 、“高千穗”、“秋津洲”、“浪速”) 在前,构成第一游击队,由坪井航三少将统率;提督伊东祐亨率本队在后注4,包括“松岛”注5、“千代田”、“严岛”、“桥立”、“比睿”、“扶桑”六舰。军令部长桦山资纪中将乘“西京丸”,在本队左侧观战。炮舰“赤城” 则尾随“西京丸”。日方对自己的布署有齐全的记录,因此历来东西海军史界对日军阵形都没有疑问注6。
夹缝鱼贯阵原由丁汝昌与北洋各管带在战前于威海刘公岛海军公所会同商定,这也是清舰驻碇或巡弋时常用的阵式注7。临接战之际,旗舰“定远”却悬旗颁令,著各舰骈列改作一字雁行阵:以装甲最厚、战力最强的“定远”、“镇远”居中,而以小弱的“广甲”、“济远”、“超勇”、“扬威”分居左右两翼极端。这号令的来历,据驻“定远”助战的戴乐尔氏(即泰莱,本站注)所言,是“定远”管带刘步蟾总兵基于一念之私,欲使己身尽迟接敌注8。戴乐尔也提及当时一字式的排列并未贯彻,两翼弱舰逡巡于后,因此全军略呈半月形。而就日军所见,清军所布为凸横阵:由左而右,依次为“济远”、“广甲”、“致远”、“来远” (或“经远”)、“定远”、“镇远”、“经远” (或“来远”)、“靖远”、“超勇”、“扬威”。末端的“济远”、“广甲”、“超勇”、“扬威”暂且不论,清军中坚六舰的排列,由内而外刚好形成装甲由厚转薄、吨位由重趋轻的对称金字塔:7300吨级的战舰“定远”、“镇远”居中,2900吨级的竖甲巡洋舰“经远”、“来远”次之,2300吨级的穹甲巡洋舰“致远”、“靖远”又次之。在外侧的“广甲”、“超勇”、“扬威”吨位更小,都不及1500吨。伊东祐亨认为“来远”在“定远”左侧﹑“经远”在“镇远”右侧。此说成为日军军令部出版的《明治二十七八年海战史》的依据。往后绝大多数的日文书籍也尊此不疑注9。但在“浪速”舰长东乡平八郎大佐上呈坪井航三少将的报告里,对同型舰的判定就比较慎重,并不排除“来远”和“经远”有对调的可能 (图一)注10。
图一、东乡平八郎的黄海海战报告
西文书籍和报告则多将“经远”摆在“定远”之左、与“致远”比邻,而“来远”则放在“镇远”之右、与“靖远”相伴注11,其它细节与伊东的说法完全一致。姜鸣(2002) 把前述伊东和西方的两种排列分别称为第一、二阵式,并推测它们源自同一史料注12。其实英国海军并没有偏赖日方的报告。海战刚过一周,英舰 H.M.S. Leander注13 就到旅顺港拜访两天(9月23-24日),与北洋各生还管带晤谈海战细节。“伦敦新闻画报”(The Illustrated London News) 曾刊出当时旅顺一景注14,图中“定远”在旅顺大坞内抢修,“镇远”在坞口右方码头、以吊杆吊起舰首整座的六吋副炮,“靖远”泊靠“镇远” 之后,而“来远”则在港内下碇。十月中旬,英舰 H.M.S. Alacrity 奉令探勘海战遗址,还看到在浅滩烧毁的“扬威”残骸,也看到沉没的“致远” 露出水面的两具樯楼,当时樯楼内的机枪已经不见注15。不论是丰岛或黄海海战,驻亚英军都曾下工夫搜证。此所以H. W. Wilson和 W. Laird-Clowes 的英方报告都有许多只有参战清军官兵才知道、非日方所能提供的细节。美军情报官沈威廉上尉 (LtJG William Sowden Sims, U.S.N.) 乘巡洋舰 U.S.S. Charleston由夏威夷赶到远东,虽然错过9月17日的剧战,却也搜集到“镇”、“济”、“来” 各舰伤痕累累的珍贵照片。沈氏手撰的报告,是当时成立不久的美国海军情报处最倚重的甲午、乙未信息来源注16。
图二、太田喜二郎所绘黄海海战图,“定远”之左为“经远”或“来远”
图二为太田喜二郎综合“比睿”舰长樱井规矩之左右和其它舰长的报告、精心绘成的黄海海战图,现藏东京圣德太子绘画纪念馆注17。“比睿”为日军本队第五舰,速度迟缓注18。伊东率本队横越清舰主力正面时,“比睿”已落后其前续舰“桥立” 1300米。若继续尾随本队势必遭清舰舰首重炮联手轰击,樱井于是右转抄快捷方式,冒险从“定远”与“经远”之间穿越,再试图与日军本队会合注19。图二左下方、最近的清舰有两具烟筒、单樯、舰首有双管主炮、两舷舰舯突出的舷台有单管副炮,这正是德制竖甲巡洋舰“经远” 与“来远” 的独家特征。图中右方的“比睿” 则有三樯、单烟筒、剪式舰首,也和实际吻合。“定远”、“镇远”有二樯二筒(在图中左方),“靖远”( 在图中起火的“超勇”左侧)、“致远” 有二樯一筒,“平远”、“济远” (图中不见)有一樯一筒,都和“经远”、“来远” 的一樯二筒截然不同。“比睿” 官兵容或不能分辨“经远” 与“来远” 两姊妹舰的细致差异注20,但对炮击“比睿” 的清舰舰型则不致错认。肯定在“定远”左侧有一艘德制竖甲巡洋舰,非“经” 即“来”。太田的油画本身算不得证据,它只是忠实地反映当时各日舰值更人员瞭望战场所见,也是日方众舰长和伊东提督的共识。至于“定远” 左侧的巡洋舰究竟是“经远” 还是 “来远”,则需从清、日双方其它史料着手。
战争期间,日方以期刊方式发表战报五十卷,分订十册,称为《日清战争实记》。其中有关炮舰“赤城” 的报导对研判“来远”、“经远” 的相关位置最有助益。排水仅622吨的“赤城” 原在日军本队左后方注21。根据《日清战争实记》卷12,““来远” 与左翼数舰在1点20分左右,开始攻击“赤城”。1点25分,舰长坂元八郎太阵亡。3点15分,“来远” 的炮弹击中舰樯。3点20分,“赤城” 击中“来远” 后部,引起猛烈火灾,清军各舰驰往救援,“赤城” 得以脱险。”这段涉及“来远” 大火的描述,与清军报告一致,绝无与“经远” 混淆的可能。由此可知,“来远” 原在右翼(“镇远” 之右),不在左翼 。而“比叡” 所见、在“定远” 之左的,必是“经远” 。
在“镇远”襄助杨用霖帮带注22的马吉芬对当时阵形另有说法:“经远”不在左翼,而在右翼“来远”、“靖远”之间注23。倘若此说属实,则清军两翼船数变为左四右六,如姜鸣(2002,页434)所称第四种阵式(参看图三左半)。这排列是基于清军战前会议曾有“僚舰或同型舰须相互掩护照应”的共识推衍而来。可是在双纵队(夹缝鱼贯阵) 变为单横阵或凸横阵以后,多数的同型巡洋舰分处左右两翼(详后述),那共识就不能作狭义解释、专指同型舰了。马吉芬身在“镇远”,对右傍的“来远” 不至于认错,置“经远” 于“来远” 之右则相当可疑。一来这和日军各舰长当场所见舰型不符,二来英美情报官员咨询清军所得资料也不支持马吉芬的说法,三来这也不符清军《船阵图说》和平日编组习惯。图三将姜鸣所称第四种阵式和第二种阵式并列,以供比较。差异虽仅在“经远” 一舰,但后者不但(1)与日方观察与西方的考证一致,(2)能以《船阵图说》的单一旗令完成变阵,而且(3)吻合北洋海军自1888年成军以来将“定”、“镇”、“致”、“靖”、“经”、“来”均分成“定﹑致﹑经”与“镇﹑靖﹑来”两队的习惯。(2)、(3) 两项的旁证且容下节再述,(1)最为紧要。除非另有直接证据,不宜因马吉芬一人之言而尽黜百家。姜鸣也觉得马吉芬报称的阵形很难解释为何“靖远” 不留在左翼与“致远” 为伍。其实,更该质疑的是,“经远” 与“来远” 如果同在右翼,岂不造成左右失衡?这样的阵形对清军有何好处?北洋操典里有何旗令能把双鱼贯阵变作此阵?
海战次日(1894年9月18日,农历八月十九),北洋大臣李鸿章为丁汝昌转奏第一封战况电报,也把战前半个月的前敌军情紧要文电择要抄录、一并汇报。其中附件的第一则于9月1日(八月初二)发自旅顺:“…到湾后,接烟台探事西员电,闻旅北有两倭船,今早已派“致远”、“经远” 并“左一” 雷艇前去探寻,俟回再报。” “经远” 协同“致远”作战,虽然没有“靖远” 次数多,却是以竖甲巡洋舰与穹甲巡洋舰的合理搭配,取其攻守平衡。战后数日丁汝昌在旅顺养伤,公务由总兵刘步蟾代行。造成“济远” 管带方伯谦被斩首的关键文电,便是这期间(9月22日)所发的第二封战况电报。历来不少史家(如张荫麟﹑马幼垣﹑姜鸣等) 对这份刘步蟾、丁汝昌打乱战场时序、似有误导李鸿章和清廷之嫌的电报颇为留意,阐述已多。10月5日(九月初七),丁汝昌的第三封战况报告注24为研判阵形的关键史料﹐不可在此不提:“……,十八日午初,遥见西南有烟东来,知是倭船,即令十船起碇迎击。我军以夹缝雁行阵向前急驶,倭人以十二舰鱼贯猛扑。相距渐近,我军开炮轰击。敌队忽分忽合,船快炮快,子弹纷集。我军整队迎敌,‘左一’雷艇亦到,各船循环攻击,坚忍相持。至未正三刻,‘平远’、‘广丙’二船、‘福龙’雷艇续至。‘定远’猛发右炮攻倭大队,各船又发左炮攻倭尾队三船,中其‘扶桑’舰,三船即时离开,旋即回队,围绕我军,夹击包抄。开花子弹如雨,一排所发,即有百余子之多。各船均以船头抵御,冀以大炮得力。敌忽以鱼雷快船直攻‘定远’,尚未驶到,‘致远’开足机轮,驶出‘定远’之前,即将来船攻沉。倭船以鱼雷轰击,‘致远’旋亦沉没,管带邓世昌、大副陈金揆同时落水。‘经远’ 先随‘致远’,管带林永升奋勇督战,突中敌弹,脑裂阵亡。‘济远’先被敌船截在阵外,及见‘致远’沉没,首先驶逃,‘广甲’继退。‘经远’因管带既亡,船又失火,亦同退驶。倭始以四船尾追‘济远’、‘广甲’,因相距过远折回,乃围攻‘经远’,先以鱼雷,继以丛弹﹐拒战良久,遂被击沉。‘超勇’舱内中弹火起,旋即沉没。‘扬威’舱内亦被弹炸,又为‘济远’当腰触裂,驶至浅水而沉。该两船管带黄建勋、林履中随船焚溺同殒。‘来远’、‘靖远’苦战多时,‘来远’舱内中弹过多,延烧房舱数十间。‘靖远’水线为弹所伤,进水甚多,均即暂驶离队,扑救修补。‘平远’、‘广丙’及‘福龙’雷艇尾追装兵倭船注25,为敌所断,未及归队。此时仅余‘定’、‘镇’两舰与倭各舰相搏,历一时许,巨炮均经受伤。……”
这段文电对清军左翼描述较详,是丁汝昌提督、刘步蟾总兵身在左翼翼首“定远”之故。“‘经远’先随‘致远’”一句,可与前引丁汝昌9月1日“经远”、“致远” 一道出巡旅顺北方的文电相对照;也是当时“经远”、“致远” 同在左翼的最有力的直接证据。“来远”、“靖远” 在丁氏电文中并提,“济远”、“广甲” 同进退,都和“‘经远’ 随‘致远’”一样,显示丁汝昌与各管带在战前所议定的“僚舰需互相照应掩护”原则并不拘泥于同型舰。清军当日布成凸横阵的十艘军舰里,实际上只有中央的“定远”、“镇远” 与右翼翼端的“超勇”、“扬威” 是同型舰并列编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