侥天之幸
日本铁甲舰“比睿”调转航向,直接向“定远”、“经远”2舰之间驶来,着实让中国舰上的官兵吃了一惊。“比睿”舰舰长樱井规矩之左右在大难临头之际所做的这一举动,与其说是运用了大胆的谋略,不如认为是本能的下意识避害反应的体现。“比睿”之所以迎头直冲中国军舰而来,更多的原因是担心侧舷对敌时被弹面积太大,而且难以躲避中国军舰的冲撞,现代中国的一些相关著作中,把“比睿”舰这一疯狂的举动,诠释成是企图穿越北洋舰队阵列,与即将绕到北洋舰队背后的联合舰队本队会合,则纯属是事后诸葛亮式的理解。实际此时,樱井规矩之左右脑海中充满的是如何逃脱险境,至于本队即将要航向哪里,心里最清楚的只有“松岛”舰司令塔内的伊东祐亨。从战后日本联合舰队的报告来看,当时联合舰队本队也根本没有打算绕到北洋舰队的背后,而只是担心与北洋舰队距离过近,准备向左侧甩出一个大圈,旋转转向再度从北洋舰队阵前驶过而已。
即将等待“比睿”的将会是怎样的境况,虽然此刻还是未知数,然而从之后的交战情况看,“比睿”舰下意识的这次转向,实际阴差阳错地走出了死中求活的关键一着。面对突然驶来的这艘日本军舰,夹击于“比睿”左右的“经远”、“定远”舰都多少显得有些投鼠忌器,在这样近的距离上进行对向交叉射击,敌舰肯定在劫难逃,但是由此也必然很容易会误伤己方友舰,中国军舰上火炮的射击开始束手束脚起来,“清舰虞其自相攻击,不甚加以炮火,可谓侥天之幸”(《日清海战史》)。
“定远”、“经远”等舰的中、大口径火炮担心误伤友舰,大都没有朝向“比睿”射击,仍然在攻击舰首方向的日本军舰。跟随在“比睿”之后的“扶桑”舰,是当时日本海军几艘旧式铁甲舰中设计较新、实力最强的1艘,舰长的军衔为海军大佐,高于“比睿”等舰。“扶桑”舰装备有当时日本海军中口径仅次于三景舰和“浪速”级军舰主炮的240毫米口径巨炮,因而被排列在重要的队尾压阵位置上,意图以这艘拥有大口径火炮和厚甲的铁甲舰为队尾的军舰提供火力支援,加强队尾的实力。孰料“比睿”舰掉队遭到围攻后,后续的“扶桑”舰并没有实施任何配合救援措施,而是扔下友舰而去,“扶桑”舰舰长新井有贯海军大佐这一不太光彩的举动,在战后的报告中则被描绘成:“我‘扶桑’舰上的人员以为稍向右转,则可发射巨炮,因而向舰长提出了建议。但‘扶桑’舰舰长从容不迫,出人意料地向左转弯,……为我国海军保住了一艘价值三百万日元的军舰”。正在左转加速从北洋舰队阵前近距离驶过的“扶桑”舰,恰好成了中国军舰舰首方向炮火的绝佳目标,很快就有一颗炮弹射中了“扶桑”的左舷,一处装有吊床的舷墙被击坏,海军少尉丸桥彦三郎等负伤。司令塔内的舰长新井有贯已经顾不上留意这些,声嘶力竭地对着通话筒喊叫,催促轮机室加快航速,“扶桑”舰渐渐离开“比睿”,追赶本队远去。
日本油画,表现的是正在从北洋舰队阵形中穿过的“比睿”舰,近处正在炮击的是中国军舰“经远”
“比睿”舰陷入了“定远”和“经远”舰的围攻中,位处2舰外侧的“镇远”与“致远”舰也在寻找机会,遥发火炮助威。值得现代人加以注意的是,由德国伏尔铿造船厂的总设计师鲁道夫·哈克设计的“定远”级军舰,距离水面很近的主甲板由于外围没有任何遮护,而且高速航行时容易上浪,并没有作为战斗平台来考虑,这级军舰几乎所有的火炮都高居在纵贯全舰的甲板室顶部甲板上。除了安装在首尾的2门150毫米口径克虏伯炮,以及军舰中部靠前位置的4门305毫米口径克虏伯炮以外,“定远”级军舰剩余的大量小口径火炮都布署在主炮台之后的甲板室顶部甲板上,依托着甲板边的舷墙提供防护。此刻,在向日本军舰“比睿”倾泄怒火的,就是这些小口径的火炮,2门口径分别为47毫米和57毫米的哈乞开斯单管机关炮在对准“比睿”快速射击,紧邻这2门火炮的是2门近距离威慑力更大的哈乞开斯37毫米5管机关炮,随着炮手不断转动把手、压下扳机,5管机关炮的5根炮管在高速旋转,弹壳不断地落在炮手脚下,一颗颗炮弹向“扶桑”飞射而去。
“比睿”同级军舰“金刚”装备的150mm口径克虏伯炮
由于采取的是老式的船旁列炮方法布置炮位,“比睿”舰的2门170毫米口径火炮和6门150毫米口径火炮都露天安装在主甲板上,透过开设在舷墙上的炮门向外射击,尽管船舷有高高的舷墙可以防御小口径炮弹,但是舷墙上雨点般的中弹声对本就训练不足的日本水兵而言,仍然不啻于是死神的敲门声,心里的恐惧可想而知。更加可怕的打击来自高空,“定远”舰虽然开战后不久失去了前桅上桅和装有机关炮的桅盘,而后桅上桅盘里的2门哈乞开斯5管机关炮仍然可以居高临下扫射“比睿”的舱面,在“比睿”舰的右舷,和“定远”同为德国伏尔铿造船厂建造的“经远”号装甲巡洋舰上,桅盘里也有2门正在高速射击的机关炮。“比睿”舰的主甲板上已经是弹如雨下,陷入一片硝烟中,各炮位的水兵抱头鼠窜,纷纷寻找遮蔽所躲避,露天甲板上被打得碎片四溅纷飞。从战后日本海军司令部编纂的《明治二十七八年海战史》刊载的弹药消耗统计数字看,“比睿”舰2门170毫米口径的克虏伯炮共携带了250发炮弹,但是仅仅消耗了26颗,150毫米口径克虏伯炮的炮弹储备数字更让人瞠目结舌,弹药库里的1000发炮弹,只用去了55颗。这其中除了日本水兵射术不佳,操作本就射速不高的旧式架退后膛炮不够熟练等因素外,作为火炮发射平台的露天甲板长时间遭到北洋舰队的火力压制,应该也是重要原因。
然而北洋舰队内的部分军官看出了一丝忧心的问题,如果仅仅依靠小口径的机关炮攻击,无论如何都无法摧毁眼前这艘疯狂的日本军舰,必须要采用一些更行之有效的攻击措施。
如同无头苍蝇般的“比睿”舰仿佛一头撞进了一个炮弹横飞的恐怖巷道,在硝烟弹雨中艰难地向前航行,舰体上早已遍体鳞伤,大小火炮都沉默不语。伴随着射向“比睿”的小口径机关炮弹,1颗可能是由“经远”舰右舷150毫米口径克虏伯炮射出的炮弹命中了“比睿”右舷的仰角计,随着炮弹爆炸,9号炮位附近的一等兵曹团野兼藏、二等兵曹西谷源六郎、一等水兵金井助藏以及四等水兵西原久松被弹片击中毙命,甲板上一片血肉横飞。但是很快,被打得抬不起头来的“比睿”舰官兵觉得中国军舰上的炮火仿佛减弱了,“经远”舰一瞬间停止了所有火炮的射击,正从侧翼高速向“比睿”舰贴近,樱井规矩之左右舰长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的属下报告,“经远”舰的甲板上出现了大批身着红色制服的海军陆战队士兵。
跳帮厮杀,是一种诞生于风帆战舰时代,充满了罗曼蒂克情调的海军战术,将这种古老的战术和蒸汽钢铁军舰联系到一起,在今天的人们看来可能是很难想像和理解的,在19世纪中后期,这却仍然是海军作战的标准战术样式之一。舰队间保持着整体阵型进行接近、交火,到达足够近的距离后,军舰开始脱离整体编队去试图撞击敌舰,然后挥舞着大刀,手持步枪长矛的陆战队士兵和水兵,会冲上敌舰去厮杀,“凡碰船必以船嘴向前……如敌船已经受伤,正可斩将俘获矣”。(长矛这一海军陆战队的传统武器,在英国皇家海军的军舰上一直服役到了20世纪。更为显著的例子是,第二次世界大战中,1940年情人节的深夜,英国皇家海军“哥萨克”号驱逐舰还使用过这种浪漫的战术,伴随着纳尔逊时代“登船队,冲啊!”的古老口号,英国水兵跳帮冲上德国货船“阿尔特马克”号,德国人惊讶地发现,蜂拥而来的英国水兵中,还有一些人挥舞着闪闪发光的陆战队大刀。)
“经远”号装甲巡洋舰的管带林永升,是福建船政后学堂第一期的毕业生,曾留学于英国格林威治海军学院,并在英国地中海舰队的万吨级铁甲舰“马那杜”号上经历过为期将近2年的海上实习,得到了“勤敏颖悟,历练甚精”的实习评语。这位在纳尔逊精神培养中成长起来的中国海军将领,看来是深受欧风影响,对于近在身旁而且火力已经被完全压制了的日本军舰“比睿”,林永升可能觉得应该采用跳帮战术将其俘获了,生擒一艘敌舰,想来要比击沉她更具有英雄主义色彩。尖锐的哨笛声响起,“经远”舰上的陆战队士兵都聚集到了军舰右舷,手持毛瑟步枪、大刀长矛以及跳板绳索,紧张地等待发起攻击的一刻,一些穿着蓝布军服的水兵也加入了他们的行列,指挥这支队伍的中国军官估计很快也会大喊“登船队,冲啊”的著名口号。与“经远”在夹击“比睿”的“定远”舰上,机关炮声也渐渐零落停顿了下来,和林永升有同乡、同窗之谊,而且曾经同在英国海军“马那杜”号铁甲舰上实习过的“定远”舰管带刘步蟾,可能是明白了这位老同学的意图。
左翼战场上陷入了一片死寂,正在“定远”舰上四处巡走的洋员戴乐尔,感觉好像是进入了足球比赛里的中场休息。“中场休息”的寂静很快被“比睿”舰打破,为了抵御可怕的接舷厮杀,安装在“比睿”舰首尾和中部飞桥上,原先被中国军舰火力压制的诺典费尔德多管机关炮重新打响,开始急速射击,同时,“分配操纵大炮的人也都跑到(甲板)上面,手握步枪,上好刺刀,伏卧以待对方冲锋”。在不到5分钟的时间里,“比睿”右舷的3门机关炮向“经远”舰发射了大约1500发炮弹,由于“比睿”舰的机关炮安装位置较低,无法扫射拥有高大舷墙遮护的“经远”舰的主甲板,对 “经远”舰的舰面人员并未能造成多少杀伤,但是看到日本军舰仍然拥有猛烈的火力,林永升对于接舷作战能否顺利实施产生了怀疑。为了尝试接舷作战而逝去的这段时间里,“比睿”舰已经驶到“定远”和“经远”之间狭窄“巷道”的巷尾。
“比睿”舰主甲板上的人们惊魂甫定,正在努力透过笼罩战场的浓浓烟雾,观察刚才的射击给“经远”舰造成的伤亡情况。突然,从“经远”舰的方向,海面上又出现了两条急速而来的水波,林永升显然是不甘心白白放走这艘几乎束手就擒的日本军舰,但“经远”级军舰的尾部又没有装备任何中大口径的火炮,因而只得使用鱼雷兵器。随着管带的命令,“经远”舰的中部和舰尾鱼雷室很快发射出了2枚14英寸直径黑头鱼雷,然而“经远”舰这两处鱼雷发射管的发射口都很狭小,水平射角有限,鱼雷在距离“比睿”舰舰尾7米外的地方抱憾错过。
虽然刚刚发生的一幕苦战实际仅仅只有几分钟的时间,对身在“比睿”舰上的日本官兵而言,简直如同经历了一次由死到生的体验,面对身边倒下的伙伴,很多日本水兵第一次感受到了海战的残酷。从鬼门关旁擦肩而过的“比睿”舰中,一些笃信宗教的水兵在口诵佛语,感谢佛祖保佑,舰长樱井规矩之左右则有点得意洋洋地在慨叹“敌舰怎能击中上天保佑的我舰呢?”刚刚脱离险境,沉浸在一片侥幸之庆中的日本军人,仿佛忘记了在自己的左后方还有一艘亚洲第一巨舰“定远”。
“定远”舰一直对向舰首射击的左侧露炮台里,随着水压机构的缓缓转动,305毫米口径巨炮黑洞洞的炮口此时已经转向侧后方,对准了“比睿”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