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雁失群
孤雁失群
中午12时50分旗舰“定远”射出第一颗炮弹后,和舰队中大部分战舰一样,“超勇”、“扬威”也分别在管带黄建勋和林履中的指挥下加入战斗,远距离上使用舰首重炮向正在高速驶来的日本第一游击队开火射击。
从血缘承继关系而言,日本第一游击队的4艘战舰,几乎都可以认为是“超勇”级军舰的子孙。2艘“浪速”级巡洋舰是在“超勇”级基础上,放大、增强设计而成的战舰,炮位布置、建筑外观方面大同小异,都能看到“超勇”级的影子。而崭新的“秋津洲”、“吉野”又是在“浪速”级军舰的基础上发展而成的新一代英式巡洋舰,先进程度又更进了一层。迎着老旧的“超勇”级军舰杀来的全是她们强悍的后世子孙,4艘纵队而来的日本军舰每舷能够获得的100毫米以上的火炮相加有23门之多,其中还包括有大量的新式大口径速射炮,而船头向前的“超勇”、“扬威”赖以御敌的大口径火炮一共只有舰首方向的2门。1881年的世界名舰,即将要与1894年世界名舰展开殊死搏杀。
12时55分,“吉野”舰上的测距仪准确测定到与中国军舰“超勇”、“扬威”相距已经到了3000米,舰长河原要一当即下令开火。“吉野”舰没有再出现丰岛海战开火时那种混乱的局面,有过一次海战经验的日本海军官兵已经逐渐成熟起来。很快,“吉野”舰装备的2门6英寸、4门4.7英寸口径阿姆斯特朗速射炮,以及11门47毫米口径单管重型哈乞开斯机关炮一起向“超勇”、“扬威”开始倾泻弹雨。紧跟在“吉野”之后的“高千穗”、“秋津洲”、“浪速”3舰也随之开火,但是由于尚未到达攻击“超勇”、“扬威”的合适阵位,这些军舰的炮弹大都首先射向了“定远”、“镇远”等军舰。“四舰虽然各不一样,但大体是在三千米的距离,特别是‘吉野’,当准确测定三千米后才开始发炮。由于测定距离准确,因此推测我方炮弹命中率极高”。(日本第一游击队司令坪井航三报告)
“超勇”、“扬威”遭遇到了始料未及的猛烈攻击,军舰上的中国海军官兵们没能想到,日方的火力竟然会有如此之强。在劈头盖脸而来的密集弹雨中,2艘中国军舰不断中弹,不到几分钟的时间,船壳板就有多处被洞穿,很多官兵倒在了血泊中,军舰内部的一些部位已经燃起了可怕的火焰。然而处在绝对劣势之中的“超勇”、“扬威”舰并没有退缩,在管带及各部位军官的激励督促下,2舰坚持着既定的航路向前航行,弹雨纷飞中,舰上官兵各就岗位,用着仅有的几门火炮,顽强地向强敌进行着还击。距离最近的友舰“靖远”、“来远”也奋力向日本第一游击队射击,支援身旁的站友。
13时08分,正在“吉野”舰装甲司令塔内观察海战情况的第一游击队司令坪井航三,突然感到舰体发生一阵剧烈震动。由“超勇”、“扬威”方向射来的一颗10英寸炮弹准确命中了“吉野”舰的后甲板,堆积在甲板炮位附近的一些弹药被引爆,爆炸声接连而起,海军少尉浅尾重行与四等水兵牛岛喜太郎当场毙命,一等水兵松平大次郎等9人受伤。日本联合舰队很多军舰由于都装备有大量的中口径速射炮,为了保证速射炮在战时能不间断地高速射击,而预先将大量的弹药堆积在炮位附近,以减少弹药补充的时间,然而这种希望最大程度发挥速射炮威力的做法,势必会带来弹药被击中后连锁爆炸的危险。目睹日本海军新锐的先锋舰中弹起火,“超勇”、“扬威”,以及邻近的“靖远”、“来远”等舰上,都传出了欢呼声,水兵们纷纷击节称快,信心百倍地准备下一发的射击。但是有些细心的中国军官注意到了一个细节,从“吉野”舰尾部滚滚而起的烟雾,呈现出的是不同寻常的黄颜色,这种颜色对于北洋海军而言,绝对不是一个好的兆头,“敌舰中好像有使用“梅里那依特”(melinite,烈性炸药)榴弹,一眼望去其有毒颜色的烟雾和一般火药不同”(“镇远”舰帮带洋员马吉芬:“鸭绿江外的海战”)。
在19世纪,古老的黑火药仍然用于充当火炮的发射药和弹头内的填充药。但是这种由中国古代方士在炼丹时偶然发现的火药,如果在敞开的环境下点燃只会燃烧并冒出浓烟,并不会产生剧烈的爆炸。只有在封闭的条件下才有可能发生爆炸,这作为弹头填充药而言,爆炸的威力就显得不足。因而19世纪中期开始,各国都尝试获得威力更大的“猛炸药”。1883年J·威尔伯兰德发明了被称为“炸药之王”的TNT炸药,但当时由于没办法形成量产因而未被推广运用。1885年,法国的炮弹开始试用一种新的填充药,即爆炸性能强于TNT的苦味酸。苦味酸,学名“2,4,6-三硝基苯酚”,原本是一种黄色的染料,经反复试验钝化后,被证明可以作为威力巨大的炸药来使用,称为黄火药,爆炸后产生的烟雾呈现黄色。1891年,日本海军工程师下濑雅允以苦味酸作为主要成分试制出了著名的下濑火药,并于1893年正式开始在日本军队中推广使用。装填了下濑火药的炮弹具有一系列惊人的特性,这种炮弹的灵敏度极高,即使命中细小的绳索都一样会发生爆炸,而且爆炸后不仅会产生破片和冲击波,还会伴随有“能够点燃钢铁”的大火,这种火药燃起的火龙会像汽油一样流动肆虐,即使在海水中也能持续燃烧一段时间。传统军史研究著作中普遍认为日俄对马海战是日本下濑火药初试啼声的第一役,但是实际正如“吉野”舰上出现的黄色烟雾所说明的那样,甲午中日大东沟海战中,日本参战军舰装备的速射炮已经配备了填充下濑火药的新式爆破炮。不仅如此,日本海军速射炮的发射药采用了棉火药,即无烟药。这种将植物纤维素沉浸在硝酸溶液中而生成的混合火药有着传统黑火药无法比拟的特性,爆炸后不会出现弥漫的烟雾,作为发射药使用,能为速射炮提供良好的发射环境,以往的速射炮必须等待硝烟散尽后才能进行下一发的射击,根本无法达到理论射速。而采用棉火药发射完毕后,无需等待烟雾散去,即可进行下一发的瞄准、射击。
如同军舰样式、火炮型号落后于日本海军一样,北洋海军配备的开花弹填充的是黑色火药。由于黑火药本身的特性限制,这种炮弹即使命中目标,爆炸的威力也极有限,不会引起大火。而且黑火药容易受潮,爆炸特性不好,有时候即使引信已经工作,弹头内的黑火药也有可能不会爆炸,相反日本海军的下濑火药炮弹,由于苦味酸本身特性活跃,即使引信失灵,也可能照样爆炸不误。同时,北洋海军采用的发射药是栗色火药(即经过钝化了的黑火药,颜色较浅,爆性比较缓慢,使用时需要用少量黑火药作引药引发)。作为发射药黑色火药的爆温过高容易烧蚀内膛,而且燃烧后的火药残渣过多不易清除,每次发射后内膛必须要刷洗干净方可再次装填,会耗费大量时间。另外这种火药燃烧也不够均匀,无法产生良好的弹道效果。这些对于炮位上的炮手而言可能还算不了什么,最让人头痛的是栗色火药燃烧后会产生大量刺鼻的白色浓烟,如果是顶风发射的话倒灌的浓烟不仅会影响士兵的观测,炮手还会有中毒窒息的危险,这也就是当时的海战要抢占上风位置的原因。这些因素无形中给北洋海军本就射速不高的旧式架退炮又套上了一道枷锁。
北洋海军在炮弹效能上和日本联合舰队也差距了一个时代。
几乎在“吉野”舰中弹起火冒出黄烟的同时,日本第一游击队的2号舰“高千穗”上也冒出了黄烟。“高千穗”舰右舷后部的一间军官舱室中弹,炮弹横扫了室内的物件后穿越而过,在舰内的穹甲甲板上炸响,爆炸产生的破片给76毫米的穹甲甲板留下了3个大洞作为纪念。管理弹药库通风机的三等木工荻原十次郎被弹片击中腹部,肠子蠕蠕流出体外,倒毙在鲜血淋漓中。堆积在中弹舱室附近的几颗装填下濑火药的炮弹被引爆,燃起了大火,冒出阵阵有毒的黄烟,更为可怕的是,地板上通向弹药库的开口居然是敞开着的,火焰眼看就要顺势而入进入弹药库。“高千穗”上几名尉官疯狂地大喊,组织水兵死命地转动消防泵灭火,最终扑灭了火焰,躲过了一次灭顶之灾。
不久,第一游击队后续的“秋津洲”、“浪速”也接连中弹。“秋津洲”舰右舷的5号速射炮被击中,炮盾上炸出了一个破口,在这个炮位附近作战的海军大尉永田廉平、三等兵曹志田正之助、一等水兵三野为吉等5名官兵毙命,一等兵曹吉村最太郎等9人受伤。“浪速”舰的情况稍好,舰首主炮塔下方的水线带附近被洞穿,引起了少量进水。
一时间,仿佛历史的天平将要偏向北洋舰队。但是仅仅2分钟过后,局面就发生了彻底的转变。13时10分,扑灭了火灾的“吉野”重新恢复了猛烈射击,1颗由日本第一游击队速射炮射出的下濑火药炮弹,轻而易举地撕开了“超勇”舰薄薄的船壳板,在军舰内部炸响,舰体顿时被黄色的烟雾包裹。下濑火药燃起的火焰本身就具有极大的破坏性,加之19世纪军舰内部大量采用木质构件,“超勇”舰“舱中隔壁,均为木造,施以油漆,粉饰外观”,很快火灾就一发不可收拾。火魔在“超勇”舰内四散蔓延,汇成了一片片烈焰滚滚。本来就在先前的炮战中不断中弹,舰体已经严重右倾的“超勇”,到了她生命的最后时刻,这只诞生于英伦三岛的美丽天鹅,已然成了浴火的凤凰。军舰舱内,管带黄建勋、大副翁守瑜组织水兵奋力与大火进行搏斗。舰首主炮位上,不顾笼罩四周的黄色有毒烟雾,副炮弁李镜堂在指挥水兵们用火炮不屈不挠地向日本军舰还击。位于军舰舰底的轮机舱里,此刻更是早已成了人间炼狱,为了防止火灾进入机舱,通往上层甲板的所有通道口都已封闭,炎热炙烤着这里的每一名官兵。已经失去了任何生还希望的轮机兵们,在总管轮黎星桥、大管轮邱庆鸿、二管轮叶羲龚带领下,努力地往锅炉内一锹锹填煤,完成自己最后的工作,尽管“超勇”舰的舵机系统已经在大火中彻底毁坏。这艘弱小的巡洋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火球,日本第一游击队更加猛烈地向“超勇”进行炮击……
目睹在大火中痛苦挣扎的姊妹舰,同队的“扬威”舰竭力发炮支援“超勇”。然而很快,受到日本第一游击队密集炮火攻击,“扬威”舰上也燃起了灾难性的大火,舰体开始倾斜,渐渐现出无法支持的迹象。这两艘烈焰翻腾的姊妹舰受困于火灾,一面忙于救火,一面开炮抵敌,渐渐无法跟上大队的步伐,如同两只失群的孤雁。北洋舰队在右翼又丢失了一个小队的战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