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人生路——45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一九九四年三月十七日上午七时三十分,令我难忘的悲痛时刻降临了。黄玉莲挣扎抽搐了十几个小时以后终于停止了呼吸,撒手西去了。大夫虽作了很大的努力,做人工呼吸好大一阵子也丝毫没有反应。虽然一个多月前,我已经预计到了这种必然结果,但仍然难以承受这种打击。我感到昏天黑地!一切似乎都已经不存在了!
老伴玉莲的癌症发现是在一九八五年的一月。一月十九日上午,她照了照镜子,对我说她右侧淋巴结似乎肿大。于是我让她到附属二院去检查,还做了活检。二十三日去取检查报告。一看见报告,她几乎站不住了。报告单上说是鼻咽癌。建议到附属一院去做放疗。公司派了专车,并让杜宏同志和我们一起去。但医院说无床位,说要等一个月以后。我们打算另想办法。可是临出医院门时,杜宏遇到了一位熟人,说今天马上就有一个要出院的,于是我们马上办手续住院。第二天我们就开始了放疗。到了第三第四天反应强烈,无法进食。我千方百计弄些吃的送去,主要是吃些冰淇淋。放疗情况还好。不到一个月,病灶就消失了。出院,医生说没问题,只要三五年内不复发,就算彻底好了,也不用作其他辅助治疗。我很相信。她住院期间,我偷偷哭过好多次。既不能让玉莲知道,免得增加其精神负担,又不能让老母亲知道。因为母亲的精神不大正常,以免再增加一个重病号。这期间,我照常上班,不过有时中午早点回来弄好吃的送去。这样,我每天骑自行车上班、下班、到南郊医院……一天来回跑五六趟。
出院后,几年间,医院逐年追踪调查,我也如实填写寄返。
究其病因,是过了许多年以后才明白的。我看到一篇文章说:炎症,长期不愈易转成癌。玉莲在此之前,约一二年有鼻窦炎,每天擤出不少淡黄色的粘稠鼻涕。因无其他相伴症状,我们都忽视了。不料终酿成大祸。
到一九九二年秋冬,她几次感冒,后又说中耳炎,于是按感冒、中耳炎治。她曾有过疑问:这是不是原来病的复发?我说医生说过的,没问题了。因开始的四五年,每年都复检过,复检结果都很好的。春节过后,有时擤鼻涕带点血。我仍未往旧病灶上想。到了四月,变成了经常出血。有一次出血量大,晚上急忙到附属二院检查救治。医生用棉纱团塞如口中,再从鼻孔拉上去。此办法很难受。玉莲一度昏了过去。后来血终于止住了,留在医院过夜观察。我陪着坐了一个晚上。我对医生说,玉莲以前患过鼻咽癌。医生说作CT检查。第二天早上小朱背着她下楼到CT室检查。CT结果出来,果然是旧病灶上有一个毒瘤,比鸡蛋略小一点。因其冲破血管,故流血。
一九九三年四月二十四日又住进了医科大附属一院,只作放疗处理。这次放疗设备较八五年的先进,再加上每天吸入药物雾处理,所以反应不很大,能照常吃饭。经过近一个月的放疗,毒瘤又消失了,似乎一切正常。出院后,我差不多天天陪她一起到公园活动、锻炼。我教她做郭林新气功。气功书是李光模从北京给我寄来的。我边看书边教。因为听说郭林气功对治疗癌症颇有效果之故。我从一九九一年开始就不上班了,所以时间很充裕,天天陪着她。自从她第一次住院后,我都小心谨慎,不让她难过。八六年七月母亲患扩散性脑炎去世时,我都忍住没哭,怕引起玉莲也哭。
我一九九一年夏到桂林开会,然后到广州办点事,回来后有段时间咳嗽,吃点药也就好了。上班前到中医研究院检查一下。一检查,医生让我立即住院,说我可能是肺炎。因右肺中下部有个阴影(X光照片显示)。我不服气,既不咳嗽,也没发烧过,何来肺炎!不过医生的话还不能不听,再说又是公费医疗,即使没病,养养又何妨?一住院立即大剂量静脉点滴青霉素。不行,再逐步升级。后来用先锋六号仍无结果。主治医师王爱萍明确地对我说:“你那不是肺炎,差不多是可以肯定的了。如果是肺炎,打了这么多的针,用了这么好的药,肯定下去了。你那肺部的东西仍在。你自己成天嘻嘻哈哈,满不在乎,但仍然要注意的。”我说:“我交给你了。我只能如此。”后来,医生说,他们治不了了,要我转院,并为我联系落实到附属二院。于是在治疗了近两个月后,我转到了附属二院。二院开始用消炎的办法治,跟中医院差不多,仍是无效。他们又不能肯定是否癌症。此事公司传闻多了,说我得了肺癌了。玉莲听说后也十分难过。一次她痛苦地对我说:“要走,咱俩一起走。”我听了哈哈大笑,说:“我以前去过马克思那里,他老人家说我还早呢!要好好干,别偷懒。就把我撵回来了。”我没把王爱萍医生对我说的话以及为什么转院的实情告诉她。其实我心里也犯嘀咕的。我也考虑过,万一不行了,到时如何安排家里的事。而大部分时间里,我仍十分乐观。在病房里、回到家里,仍嘻嘻哈哈、说说笑笑。二轻厅张厅长也曾两次来看我。说即使是癌症也不一定是不能治愈的。有些人心情好、身体素质好,加上好的治疗,也会自然消失的。他还说了个他的亲戚的情况,说本来要开刀的。但开刀那天,主刀医生正好有特别的事,开不成了。几天以后一查,癌症病灶变小了,以后还完全好了。他还说,我也会好的。他还两次当面清楚地说,他和公司通了气,我病好后,可以不上班了,好好补养身体。工资等除了伙食补贴外,一概按上班一样全额照发。后来医院给我作了活检。肺部作活检可不是滋味呀!用一根长长的橡皮管,一端带上什么刀夹之类的玩艺儿,从鼻孔塞入,直到肺部病灶。塞时,人几乎昏了过去。我一声不吭地坚持着。很快结束了。医生们说:“好,配合得好。”作此活检时,玉莲、梅梅、小朱、其明等都在外面焦急地等候着。活检结果出来了:没发现癌细胞!大家的高兴劲就甭提了。可是那个东西还在,照旧天天打针。我也烦了。打的什么针我也懒得去问。终于有一天,我说:“不行。我还得用CT查一次。”医生说:“上星期刚刚查过的,没必要。”但我坚持要查。怪事!这次一查,那块东西不见了。医生不相信, 再查了一次,果然没有了。于是我提出出院。医生开始不同意,说可能那东西到别的地方去了,还说究竟是否是肺炎,一时难以肯定。我半开玩笑地说:“它走就走好了,还留它干嘛?”后来医生说,出院也行,不过得一周后来检查,然后半个月来检查,再过一个月后再检查。我同意了。实际上,以后也没查到什么。也许是我的命运不错吧。玉莲及全家人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九三年九月,发现老伴说话声音嘶哑,很快说话的声音变得很小了。吃饭下咽也困难。于是又回到附属一院检查。作CT(在右胸及颈部),正常。又到二院检查,也查不出究竟。后来到军医大神经科检查。医生建议作颅脑CT.这一查,问题相当严重。颅底遍布小癌瘤。我回来没敢对玉莲实说,只说颅底发现有小肿块,医生要求住院。我到医大与医生联系好,准备收拾住院。这时玉莲已经感觉不妙了。她把自己的相片底版翻了出来,选了一张,要我放大一到二张。我故意说:“有啥用?”她说:“有用的。”其实我心里也明白其用意的。
九三年十一月我退休了。这是按我的身份证上的年龄定的。其实,这时我已经六十一岁了。
九三年十二月二十四日,玉莲住进了军医大医院的康复楼。到十二月三十日开始呕吐,越吐越凶。什么办法也没有。进食也很困难,只能勉强喂一点点。但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后来吐的是暗红色物。医生说是喝了昂立一号之故。我想如果是此药的问题,那药也是你医生给开的呀!此后吐的东西带有如烂肉块似的东西。我怀疑胃肠有腐烂。口臭得厉害。我除了每天晚上来守在床前外,白天梅梅看着时,我可以到处求医找药,甚至把弄神弄鬼带按摩的也请来试过,均无效果。很快,她又说右胸痛。二月上旬的春节前,其标一家子来了。初四丽荣先回去的。后来玉莲已呈半昏迷状态。节前还是相当清醒的。病情发展惊人的快。实际此时我已经绝望了。节前玉莲还怕我来回骑车慌神出事,总叮嘱我要多注意安全,节后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我在她面前仍然装着镇静、乐观,但在回家的路上,或在家里时,我的泪水不断地涌了出来。医生也束手无策,每天只是来看看就走了。到了三月初,她经常咬牙翻白眼,一阵阵昏死过去。虽然其间有时敦聪有时其明或李琴也来值班,但我仍不敢擅离半步。因有人值班,我还可以睡一下。但她一翻身或有点动作,我便立刻醒来。实际一点也没睡。她的口腔红红的,舌底舌面两次出现黄豆大的泡。问医生,医生也说不明白。临终前几天,她清醒过来时,几次用特殊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只点点头。一次,她用右手拇指指点着食指中间给我看,我却一点也弄不懂是什么意思。一次下午我出去了一下。梅梅说她突然惊慌万状,示意把窗帘拉上。我知道这是出现幻觉了,实际已经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了。我天天给她洗洗脸、擦擦手。一次看见她长长的泪痕。她实际早已知道不行了。只不过留下了遗憾和哀痛。她又说不出话来,也许还有什么话要对我说,而无法言语。一个人到了这个时候,悲伤是自然的。她入院时,我和她原本说好,经治疗一段时间后,好转了,一起去照张相,作为她到我家来50周年的纪念,也算是金婚照吧,但这已经无法实现了。春节前她要我帮她洗个头,后来病情极大地恶化了,这个愿望也无法实现。我只是在春节前给她买了个假发套,她试过,很满意的。死时,戴着走了。
一九九四年三月十七日晨七时许,她抽搐了一夜,终于走了。
写到这里,我实在写不下去了。眼泪又一次模糊了双眼。三月二十一日火化,公司冯经理主持追悼会、遗体告别等。家里人不让我去,说不清什么道理。也许怕我在火葬场坚持不住。其实玉莲一走,我也立刻感到双腿无力、虚弱得很了。我至少一个多月没怎么睡觉,特别是到了后来的十几天,二十四小时几乎很少合一下眼。我实在有点难以坚持了,不得不打点葡萄糖、氨基酸等针。虽然医院的医生护士都说,他们所见病人的护理中,我们是最周到、最好的,但我仍然感到欠玉莲的太多太多。他们也说这种病,不那么特别痛苦是少见的,玉莲算是好的了,走的比较平稳些。火葬前,一家子包括惠智、燕燕全赶到家,为玉莲送行。
说到这里,还必须提到的是,在玉莲病重病危期间,我的同学朋友都极为关注。有的多次来信来电询问病情,有的虽自己并不宽裕,却汇来款项以资助我尽力救治玉莲之病。侄子新安远在广东还专程赶来探视,春节前又汇来七百元,还有郑华珠汇来三百元,王希贤在玉莲85年住院时已给了五百元,这次又汇来二百元,陈康平一次就汇来两千元。这些询问、这些钱,不管多与少,都带着浓浓的情意,令人没齿难忘。
三月二十四日,我随惠智到了石家庄。一住一个多月。元广惠智想尽一切办法为我宽心。多次弄来车到市内去逛。还去了正定大佛寺。生活上也十分关心照顾我。我的身体很快恢复了。
过了差不多两三年,我看了些有关癌症知识的文章,才感到我过去这方面知识的缺乏,导致了一次次的失误,害了玉莲。我深深感到欠她的一辈子也还不清的。我痛苦、后悔、遗憾,甚至憎恨的,至少有:一,85年以前玉莲鼻窦炎如能及时彻底治疗,也许不致于造成后来不可收拾的局面。可这些只是后来才知道的,炎症时间长了,容易使细胞变异的。二,85年治疗后,只按医生说的那样用肉眼看一下,如果每年或半年用CT检查一下,一发现异常,立刻开始再治也好。肉眼能看个屁!医生也太胡来了。再就是出院后,如果自己去找中医,经常服些中药,控制控制也好。可是。自己一点常识也没有,又太不以为然了,以为治好了就没事了。三,第二次住院时,明明淋巴结也发现转移,医生竟然只作放疗,未作化疗,也就算治完了,而自己又因无知忽视了。到了第三次住院,即使有这方面的知识,也为时已晚,何况仍然无知!
人死了,一切都没用了,知道一点常识也白搭了。可惜玉莲还年轻,仅五十九岁就匆匆离去。本来,这时儿女都长大了,可以轻松一点了,生活也可以比过去好点的时候,她却什么都享受不到,带着一生的苦难悲惨离去。叫我如何能心态平稳?她走后,我几乎一年多的时间里一想起来就以泪洗面,不知晚上偷偷哭过万千回!尽管我也知道、在理智上也明白,悲伤是无用的,任何办法也无法挽回哪怕一点点什么,但感情问题有时是理智难以抑制的。是啊!李白说得好:“生者为过客,死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人生确实是一个匆匆过客,死者才是永恒的归宿。天地不过是为过客设的一所暂时的旅馆。人生苦短,古今往来,多少人为此同声悲叹!如果玉莲再活十年,如果我不因无知或一些医生敷衍赛责,我也许还想得通一点。不过有一点可以勉强慰藉的是,如果我九一年因那场至今说不清道不明的病先去了,玉莲后来靠儿女们服侍的话,恐怕难以周全的,而且儿女们也承受不了的,有“孝心”,也难以有“孝力”的。所以玉莲在我先而去,多少也是一种幸运!
老伴玉莲与我相依相伴五十个春秋,尽管年轻时谈不上什么感情,但随着年龄的增长,甘苦与共,感情越来越深了。到老了,实在有些难舍难分的爱恋了。有人说婚姻的基础是感情,这可能也是事实。但没有基础,也可以培养的。问题在于如何对待人生,对待已形成的家庭。这是双方的,依靠共同的努力才能建造的爱巢!可是谁料,含辛茹苦筑下的巢穴,却被一场“风暴”毁了!有人规劝我,过去的让它过去了,男子汉要拿得起放得下。是呀!人世间悲剧何处不在?76年唐山大地震中死亡24万人,伤残36万人,而且竟有两千多的家庭一瞬间在地球上永远消失。这其中,又有多少堪称爱巢,也毁于一旦!相比之下,我不过是一次的两千分之一而已,似乎也应该能想得开才是。也有人劝我说,不幸的事,一时悲伤难免,时间长了会慢慢忘却,也应该忘却。我感到这是太难的事了。也正如李清照流落他乡时的一句:“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
也许失去的东西才能真正感到它是宝贵的。玉莲也确有许多优点不是所有人都有的。玉莲是一个极为普通、极为平常的母亲和妻子,没有什么能耐,却能做好家务及各种工作;她既不漂亮,也不难看,平平常常,却又充满着难以被发觉的内力和温良和善的性格。随便说几点,也可见之一斑。
小时候,在国外十七哩,父母让她上学,上了一个学期,因在家里我是重点培养对象,而她一上学,家务就忙不开了。养猪、喂鸡、喂鸭、喂鹅、挑水、做饭,加上的里的活也不少,母亲实在忙不过来,就以她学习成绩不佳(其实拿她跟我来比,也不尽合理)为由,叫她停学。她一句话没说,就不去上学了,勤勤恳恳在家里操持;我回国时,把两个孩子扔下给她,她一句话也没说,当然她也知道,我不走是不行的;回到北京不会作棉被,我把人家告诉我如何缝的,给她说了一遍,她就摸索着做了起来,还为她和儿子作了棉衣裤;文化大革命中因我的问题牵连到她,出门时难免被不懂事的孩子扔石块,她一句怨言也没有,只关心我的处境,怕我想不开出问题;母亲后来受到刺激加上环境、生活习惯等等问题的困扰,不断地向她发泄,有时我实在看不过和母亲说理,可她却一声不吭,随你骂去;她在国外时,念过夜校,小学尚未毕业,就凭这点底子,在北京时给小学生辅导,颇得家长们的赞许;在咸阳西北轻院造纸厂当抄纸工,一次左手给辊子带进去,受了伤,我和纸厂同志急得不得了,可她咬着牙,还尽说:“没事,没事”;在西安来公司之前,在时履鞋厂当勤杂工,后到公司当门卫,烧水、扫地,认识她的人都极力赞扬她工作负责、勤恳、扎实,她从不与他人争闹什么,也不参与张家长李家短的流言传播。
任何一次生了病,就是一声不哼,静静的躺下休息。就是最后一次住院,处于绝望的时候,也不哭不闹,一切都自己默默地承受着,这实在是不容易的。特别是对于一个文化水平不高,也没经历过什么枪林弹雨、出生入死战场考验的家庭妇女、普通女工来说,其坚强的毅力是令人难以置信的。
五十年来,其间我们分离了十年,四十年在一起,日夜相伴相随,按一般的说法,牙齿和舌头也总有相碰相磕的时候,但我俩没有真正地吵过一回架。你想吵也吵不起来,你急了她就不吭声了。其实,她也不是绵羊似的。如遇到她认为需要发脾气的时候也生气,但这时我一般也学着不说话算了。
大约是1988年吧,我被评为高级工程师后,工资相应提高了,比正经理略高。玉莲很高兴。我好几次对她说,等我退休或有机会时,带她去杭州或桂林玩一玩。我深深后悔没能让她去这些地方转一转,了却心愿。如果她仍活着,现在我俩退休金加在一起有上千元,节约点,每月花五百元,存下五百元,一年下来也勉强可以出去玩一个地方的。可是现在……
总之,几十年来,我是满意的。可是……
我大半生在苦难连连中挣扎、反抗,她跟着我,这个未满花甲的短促的一生也从来没有轻松过。也许我们两人的命运都是不济的,也许我们两人注定苦命相怜?如今她永远地离我而去,怎不令我感伤难消?固然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谁不希望、谁不追求秋高气爽、花好月圆?可我在不多的余年中要想真正得到它,难免是水中捞月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