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人生路——35婚旅中的苦恼与尴尬
这个问题本不想说了,但不说似也不妥。一来它毕竟是我经历中的小故事,二来,完全回避难免有回避之嫌。再说,一个到了成熟年龄阶段的青年人,男女之间那种微妙的感情是很自然的。说了,因其中涉及一些真实的姓名,毕竟都是作了奶奶姥姥的人了,万一露了出来似也不美气。不过,历史要写真,也顾不得许多了。
这种事情,当初如果处理不好,当然成了憾事;恰当处理了,也马马虎虎说是留下美好的记忆吧。
玉莲是很小就到了我家的。不言而喻,这是旧的不合理的婚姻制度和习俗。小时候,谁也不懂得什么,彼此都有个性,一起玩,挺开心的。长大了两人就感到很不自然,也渐渐地无话可说了。小时在国外山芭里住,华人基本上沿袭国内农村的习俗,包括儿女的婚姻。所以,什么童养媳、什么封建制度,谁管那么多,彼此彼此、司空见惯的。后来到了城里上学,虽然新潮的东西多些,也提什么反对封建婚姻、要自由恋爱云云,不过对已形成的婚姻,也不会引起什么非议。
解放后,我回了国,问题也渐渐地出来了。
国内与国外不同,每个人都要填写个人家庭社会关系、个人履历表格。到了北京华侨补校,还要些个人自传,而且必须如实写,然后交给班主任。后来知道,这些还要装入个人档案。第一次听说有什么个人档案,说人不管是犯错误还是受表彰都要记载入档。我当然是如实填写自己的情况,特别是自传,还是很详尽的。后来我知道,个人的自传之类的东西,一般是很少有人去看的,除非特别需要时。
我54年从北京补校考入了石家庄二中。
一次暑假前,我班一个叫刘大个子的同学,闲谈中说起他暑假不打算回家,却要到他什么亲戚家去。原因是他不想见他小时候父母包办的小媳妇。开学后,班上几个同学一次在一起闲聊时,谈起大刘同学的事,都认为他反对封建父母包办是对的,是有觉悟的表现。记得那次赵大纲同学还说到,他的一位表叔抗战时期离家参军。解放后,成了一名团级干部,和老家的包办婚姻的老婆离婚了。此举受到战友们的赞扬。同学们还说这种情况不少。我也相信这是真的,起码是无可非议的。但我总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涌上心头。我到二中来之后,不太爱说“个人的事”,现在更感到这个“密”是非保不可的了。否则起码在国内的同学中会对我有看法的。于是,我感到有必要找学校党支部书记王存礼同志谈一谈心才是。因为我比以前更迷茫了。过去,如何对待家庭可以说完全是我“个人”的事,现在则不那么简单了,还有个“组织”哩!弄不好,组织上会怎么看自己,自己将来的进步问题岂不麻烦!
王书记平时是经常来找我谈这谈那的,因为我是二中补习班归侨学生的组长。我感觉王书记比较随和、亲切,所以也不太拘束。这次是我主动找他,而且是谈自己的事,多少感到有点紧张。我装作很轻松的样子,把前些天班上同学聊天的事很随便地跟他说了说,看他如何个说法。他说这种事解放后是相当普遍的。还说,同学们的看法也没有错。我心想糟了,恐怕不好谈了。我说,那些不离的人是不是被认为政治思想落后呢?他于是讲开了大道理。他说“中国几千年来是封建社会,封建的枷锁害了不少人。封建是三座大山之一,不推倒怎么能行呢?”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下来问我:“你恐怕是想谈谈你自己的什么事吧?”我说,是的。于是我把我的实际情况谈了。我也知道,王书记肯定看了我档案中的自传了。我还是告诉他,我已经有两个儿子了,我那妻子从小就没有了父母。我说如果我不要了,那她怎么办?孩子怎么办?我父亲死了,老母和妻儿在国外相依为命,艰难度日,我如果也离了,家也就散了。在国外农村,华侨不在乎什么封建童养媳的,我如果不要她了,海外华侨一定会说,回国来,变坏了,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我把我的情况前言不搭后语地讲了一遍,王书记却盯着我,一声不吭地听着。我想,他可能要批评我了。但我又不想隐瞒自己的想法,还是硬着头皮讲完了。王书记听了一阵,笑了,说:“你要问我怎么办吧?我说,很好,你不但有爱国心,还有同情心,有良心。我刚才说的,封建制度、封建残余一定要清除,不然怎么搞社会主义呀!封建包办婚姻不反对是不行的,那是害人的东西。思想上认识到了,不离婚,实事求是,不能说他就落后。咳,你可不要给你儿子找童养媳呀!”这时,他笑了,我也勉强地笑了。王书记又说:“你,我很理解。但同学们不一定理解。你在同学中不要多谈这种事。至多说你结过婚就行了。你们班安炳增(团支部书记)知道你的情况多些,我会跟他说的,放心!”
这次谈话后,我多少有些放心,起码在二中学校里的领导那里不会有什么的。中国大陆解放后的一段时间内,反封建婚姻制度,几乎形成一股小潮流、一股冲击波。这种情况从总的来看是对的,但可能正确引导不好,再加上中国人有意无意地搞什么都喜欢“一刀切”“一哄而上”,不从实际出发,其中也难免有一些人从农村来,在繁华的都市里染上一些不良习气,喜新厌旧,趁机另寻新欢。所以多少给一些本来可以维持的家庭带来不幸。事实是不容争辩的。我在写这回忆录时,看到报上连载的一份报告文学。报告文学中描述了浩然为封建婚姻的事搞得啼笑皆非,苦恼不堪,颇令人深思。特别是浩然从农村调到县城,当了个小官之后,一直不敢讲自己有个童养媳的妻子,而且为了稳妥起见,长时间不敢回家。他是搞宣传的,只能想办法找借口说是到邻村去收集什么材料的机会,偷偷摸摸回一趟家。妻子不知其故,有时进城来找他,他也只能对别人说这是邻居的嫂子,而且当天找个借口匆匆忙忙就把妻子打发回去。说实话,这也太残酷了。不过也难怪,不这样,他那种“坚持封建主义”的行为一旦暴露,那份“皇粮”肯定就吃不成了。这就是政治运动中的中国,这就是中国当时社会的现实!
关于我的家室一事,不得不作为一种秘密加以保守。不过这种事在归侨学生中倒无所谓,所以我也无须保密。有时在国内同学中也曾无意识露了一点。不过,人们不相信,倒开玩笑,说我是因为学校没有女同学(二中是男校),想女人了。在归侨中,大多数人都认为我不可能与国外妻儿再团聚的。理由很简单:我国外的家一贫如洗,家徒四壁,要想拖儿带女举家回国,谈何容易?!有时我说,我大学毕业后,有了工资,有了积蓄,可以汇钱出去,叫家里回来。可是他们都说,这纯属痴人说梦!说这种想法是做梦,当然也是有根据的,但我还是这样去想。
也许由于种种原因,引来了一些麻烦、尴尬的事。
先说说新加坡归侨郭桂枝。不知怎么的,我们竟给她取了个伴随她终生的外号“三毛”。我在二中上高中三年级时,她正在女中念初中三年级,学习成绩不太好,但十分勤快,爱说爱笑,性格开朗。每个礼拜天她都来我们二中找我们玩。一次,寒假期间,我感冒了,在床上和衣躺着,她来后,见我的棉衣袖子划了一个口子,不声不响地给我缝好了。好像是56年秋吧,我因小肠疝气,在人民医院动手术,她知道了,匆匆赶来。我手术完后,小车把我推回病房,她已在病房等着我了。这次弄得我十分难为情的是,护士把我从小车往床上抬的时候,盖在我下半身的单子滑落了,一丝不挂全露出来了。我想她肯定也看见了。但这家伙竟然就象没事似的,还走过来帮护士的忙哩!医院离女中很近。在我住院的几天中,她天天下午一下课就来看我,当然也带点吃的东西来。她一来就坐在床边,盯着我,除了问一问病情之外,不多说话。后来我离开石家庄去北京轻院报到时,她还带病(感冒发烧)特意到火车站送行。59年,她分配到石家庄针织总厂,工作一年后,获得了先进生产者的光荣称号。她写信把喜讯告诉了我,并且把她获得的毛巾枕巾之类的奖品寄给我,信中写了一句:“希望把这些东西留着,希望以后我俩用得着。”我实在不知说什么好,很难办。只好回封信说,好好学习,好好工作。
还有一个是缅甸归侨郑华珠,我们叫她“足球队长”,起因是有一次她曾对我们说,缅甸有女子踢足球的。我们第一次听说女的还踢足球,不相信,大家捧腹大笑,说她胡编乱造,她却说这是真事。于是我们就说,你一定是女子足球队长喽!打这以后,就叫她“足球队长”了,气得她直瞪眼也没有用。她性格外向,特别爱说爱笑,两个眼睛大而有神。一次我无意中说她那两个大眼睛简直会说话,她颇为得意。她是女中归侨的组长,我任市青联常委时,她是市青联委员。因此市青联开会时经常碰面,平常接触也较多,当然大多数是谈归侨的事。虽然我们接触较多,关系也较密切,但都比较“正常”。可是我高中毕业前一学期的寒假,她有一次来学校找我,约我到外面谈谈。我想大概是归侨中有什么事,因为以前也有过几次在外面谈归侨的事。没说几句话,她就突然问我:“你家里究竟回不回来?”“为什么?”“如果你家里人不回来的话。我……我就到北京对我那位说,不再继续往来了,你和我……”“不行,我家里肯定会回来的。再说,不管怎么说,你不能无缘无故和他不往来了……”虽然有这一次没结果的试探,可我们后来关系如初,一直保持着比较密切的友谊。后来了她在天津念外语外语专修班,毕业后分配到北京。她的男友也在北京外文局工作。好像是六二年,她告诉我,她将于某月某日结婚,请我去喝喜酒。我写信问陈康平,送点什么好?那时也不兴送什么礼,康平说随便。于是我们送了一个洋娃娃,用个盒子包好,里面还写了张字条:“我们送你们一个洋娃娃,真娃娃你们自己想办法。”总之,我们都没忘记再开个玩笑。他俩于六八年底受缅共特邀并经我方同意,派到国外参加了当地的共产党游击队。临走前,两口子都到我家来了,吃了顿饭。接他们的专用小车来了,他们把棉衣服一脱扔下,坐上小车到飞机场去了。
郭宝琼,和华珠是同一个班的。我上高三时,她们是高中二年级的。郭宝琼,个子不高,约一米五六到一米五八的样子,性格比较内向,较沉静,身材与华珠颇相似,敦敦实实的,面目清秀,说话也细声细气。她父母兄妹都在马来西亚的西马(当时叫马来亚),是一户大资本家。她说她有五个妈妈,她是第四个妈妈生的。虽然如此,我们丝毫也感觉不出她是大资本家的女儿,所以她的群众关系也很好。因为她出身于真正的资产阶级家庭,虽然在归侨中不存在对这类人有什么看法,但我们仍多少有点“避讳”,除了一般地说说话外,不象对其他同学那样亲密。五九年,她考上了山西太谷县的山西农学院。我临离开石家庄去北京报到前,她背了一架大手风琴、拿了一把计算尺来找我,说是送给我的。还说我喜欢音乐,如果自己不用,也可以卖掉,买些书什么的。那手风琴是德国产的,什么牌子我记不清了,音质确实很好,是很贵重的东西。她说送给我,我再三说不能要,推来推去的,不知是康平还是兰坤记说了我一句:“不近人情!”在大家的劝说下,无奈,我只好先接下来。后来,到了北京,我把计算尺留下算是领了情,而把那架手风琴卖了,记得是四五百元吧。我把这笔钱寄回山西给了她,她立即给我来了封信表示不满,也说我“不近人情!”其实,我没有什么意思,只觉得平白无故接受人家礼物不合适,何况是这么件大礼物呢!此事弄得我有点恼火。因为它,我前后挨了两个“不近人情”的黄牌。60年,我大学毕业前夕。一天下午郭宝琼突然到我学院来,并找到我宿舍,在宿舍等我。让我班同学黎国祥找我,说有要事。我弄不清是谁,急急忙忙赶回了宿舍。我们见了面十分高兴。还没说两句话,她便突然对我说:“请你和我说实话。”“我还没有经过讲假话的培训。”我奇怪,她怎么变了许多,比过去泼辣了,过去她从来没有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过话的呀!我正纳闷,她紧跟着又问我:“你是否真的有了个家?”“是的。”“那他们是否不回来了?”到这时,我已经清楚她的来意了。怎么回事,为什么有些人就是不相信我?于是我非常认真地说:“不!我很快叫我全家设法回来的。”沉默了一阵,她似乎从喉咙里说了句:“我专门从山西来找你的。那我走了。”说完沉着脸起身就走出了宿舍。我不好意思地送她一程。但路上都没什么话说了,也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我们默默低头走着,告别时她算抬起头来和我握了个手。后来彼此再没有过联系。前几年,和归侨闲聊中提起过她,连和她相当要好的同学都不知道她的下落。我估计,文化大革命后,她可能随着归侨出国的热潮,回到马来西亚了。
这件事过后很长时间,我也没理出个头绪。我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对我如此。在石家庄时,我对她很一般,她也没对我表现过什么热情。只是在57年夏天,我们好多归侨学生在人民公园参加交谊舞会,会上她主动邀我跳过舞。那时我们都不大会跳什么慢四步快三步的,人又多,挤挤碰碰的难免。正跳着,旁边一个同学叫她,她忽一下扭过身去,我的手无意中一下滑到了她丰满的胸部。我不好意思极了。我说我跳不好,也累了,休息一会儿吧,可她不干,非要和我跳完一段乐曲不可。我想会不会那次,她错认为我表示了什么呢?不会的吧。再说那是她的事,谁叫你猛一下转身呢,我也没什么错呀。唉!谁知道是咋回事!
类似的事,在大学时,特别是临毕业时,也碰到过。
六一年下半年,我到学院团委帮忙,之后不让我回系上。本来我在班上时比较活跃,参加学校歌咏队、乐队,接触外班的同学不少。到团委后经常下到各班去,我还兼华侨学生的组长,接触面更广了。硅班一个男同学一次和我聊天。我们俩是很熟的,经常在一起打乒乓球,他也是乐队成员,是吹拉管的,所以在一起时,简直无话不说。他姓张,名字已经记不起来了。他是四年制的,58年入学,到62年才毕业。聊天中,他对我说:“你知道一些同学怎么看你吗?”他说,就他听到的,都说我这个人很傲气。似乎谁也看不上眼。我一听就反驳:“难道你也是这样看的吗?”他说:“我不一样。”我大喊冤枉。他倒说:“其实也不全冤枉。”接着他说,听说我们班的夏桂华、59班三小周,还有他们班的一位,都是很好的女同学“都向你表示过不只一次,你都不屑一顾,有时还故意打岔,说东说西的,有这回事吧?听说有的还偷偷流泪了。于是有的人就说,你是团支部书记,毕业时是院里的优秀学生,又入了党,现在又被院团委看中,谁知道将来当什么大官哩……”我说:“你信不信这些说法?学院里认识我的人几乎都知道,我在国外是有老婆孩子的。而且我很快回叫他们回来的。”他说:“我信。但一些同学说到你时,他们从你回国的时间,以及你现在的年龄分析,断定你是为了躲避麻烦或有某种原因而瞎编的。”他还说了一句:“有人猜测也许你生理上有缺陷也说不定哩!”我看三言两语也说不清,只好“从头道来”了。我就把从小到大的家境等各方面都说了一遍,他表示相信了。但唯一的疑问是:全家四口人回国,这样的家庭怎么能出得起那么多的钱?当然,这个问题我也拿不准。但我相信总会有办法解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