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最重要是「適意」,
悲欣交集 ( 姪兒司徒勁姪媳陳巧來)
去年六月,和家人回香港,探望三伯,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
由狹小的鐵閘門進去,第一個印象是滿眼望去盡是書,連飯桌也擺滿了書,飯廳冷氣機下也是書架子。三伯已經起床,氣色看上去不錯,看不出正在進行化療。和前年我們見面相比,好像臉頰還飽滿了許多。趁三伯和父親細談,二姑姐把我們帶到三伯的房間看—那兒也都是書。愛書的三伯把臥室和書房合二為一,與一般書房臥室不同的是,為了更好利用空間,三伯的書架是特別設計的,書架像擺在上面的書籍一樣,也是並排的,下置鐵軌鐵輪,平日合攏,要找書的時候就用手推拉書架。不大的床上也是壘壘地堆滿了書,睡覺的時候恐怕翻身也不容易。同樣喜歡讀書的女兒見了好不歡喜,說:「Why can't I have a bed like this?」
將近六時半的時候,大家一起到附近的酒樓晚飯。周日,餐館很熱鬧,坐滿街坊食客。等候上菜時,靜儀取出她的愛犬「拖肥」照片給大家傳閱。我們三藩市的家養了一隻貓,於是和她大談貓經狗經。我轉身對旁邊三伯說,養狗還貴過養人,現在美國寵物貓狗居然可以買健康保險。三伯聽罷大笑。三伯講起三藩市溫和的氣候,和當年他到三藩市,我帶他到北岸義大利餐館StinkingRose吃飯的往事(他還記得這家館子是以蒜頭入饌菜式出名的)。也看過以三藩市為背景的《迷魂記》,又提起紐約、布魯克林、皇后區多華人。我隨口議論紐約這個城市比較殘酷,在家粵語普通話並用的我把「酷」讀成「耗」音,沒了粵語的入聲,說出來似是而非,三伯糾正說應該讀「哭」音??
正在電療的三伯,忌食鵝和豆類。飯後甜品中有流沙包,熱氣騰騰的圓白蒸包,用鹹蛋黃製,用手掰開黃沙餡就溢出來,很香。三伯先拿了一個,大家齊聲叫道:「小心!很燙的。」
聽大人閒談很無聊,女兒席間拿出《Red Pyramid》看。磚頭般厚的書已唸了一半。跟三伯提起女兒喜歡讀書,唯年齡所限,多是讀些少年的神怪讀物。
飯後散步陪三伯回仁安大廈。雖在旺角,行人卻不太多。我私下想,這次大概是最後一次見三伯了,但卻心中平靜,只是思索佛家所謂「無始無終,永劫回歸」之義。又思及當年弘一法師臨去前之「悲欣交集」語。記得以前三伯文章中曾提及,惜忘釋義。我理解的「悲欣交集」,「悲」者我當離君去,「欣」者我當復見君也。死亡不是永別,而是再見。只是此次見三伯,他一如常態,沒有半點頹唐消極心情。身為耶教徒,心中真有弘一法師面對死亡時看透放下之達觀耶!公寓樓大門前告別:「明年再回來看望你。」
後記︰
回家後,找到三伯當年的文章。他說:
「出家人的『四大皆空』,內心並非完全是一片空白,空了的只是『我』,沒有個人的妄念執;『看破紅塵』,也不是對世間一切都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破了的也只是『我』,沒有個人的牽掛計較。佛門的一個信條,是『慈悲為懷』。『慈悲』,就是憐憫世間所有的不幸和苦難,動了捨身去拯救的感情,並付諸實踐。大乘的終極關懷,是『普渡眾生』,動力就在於這一個『悲』字,即使最後一刻也未能忘懷。我對『悲欣交集』的『悲』,這樣去理解。
至於那『欣』字,又怎麼去理解呢?那就是法師的遺偈中,『華枝春滿,天心月圓』的境界。整個在塵世的生命的熱,都發了光:燦爛、和煦、寧靜、圓滿,一生無憾而感到歡樂,逕往西方。」↑↑
適意的生活 ( 姪兒司徒元姪媳梁慧)
記得三伯剛退休的一年冬至,家人相約吃飯,我們兩人私下商量,過往三伯作為「大家長」,每次吃飯都是由他付鈔,現在他連立法會議員也不做了,不如由我們後輩盡下孝心,請家中老人家吃飯吧。我們知道他喜歡吃羊肉,於是訂了一間專吃羊肉的餐廳,安排了菜式,等他光臨。
甫一就坐,三伯第一句說話︰「為甚麼吃這麼貴的餐廳?」一時間我們不知如何回應,接下來,真有點「背脊骨落」的感覺。幸好,他並沒有因為「貴」而影響食慾,大啖各式菜餚,看他食得開心,我們也放心了。
一直以來,三伯留給家人相聚的時間並不多。除了年初一家人團拜,其他傳統節慶日,春秋二祭,包括他的生日,從不在正日和家人一起過,清明重陽,我們一起去拜祭祖父,都是在兩個星期之後。最難約是每年的團年飯,首要考慮是不影響他寫揮春,既要早點開飯,以免錯過年宵市場人流最多的時段,又要近維園,更不能價錢太貴,維園附近是銅鑼灣鬧市,臨近過年,要在這個旺區找一間又便宜又要讓老人家吃得開心的酒樓,令人費煞思量。
三伯最喜歡的菜式是甚麼呢?我們家中有一句口頭禪,叫「三伯四寶」︰叉燒、燒腩仔、豬腳仔、鹵水牛。每次飯聚必備。還有,家中附近茶餐廳的早餐,十年不變︰腸仔、煎蛋、炸豬扒、多士,再加一杯奶茶,他每次提起,面上都流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患病初期,他在家休養,我們提醒不要經常外出,以免感染有併發症,但他總是乘家人不覺,溜了出去吃早餐。
到去年十二月,三伯的病情加重,身體虛弱了很多,海外的家人回來陪伴他,我們和醫生商量後,在身體狀況許可下,安排所有家人和他出外吃一次飯。告訴三伯後,距離相約日子還有數天,他就像小孩子一樣,不斷提醒我們,要出街食飯啦。
到了十二月十二日,相約的時間到了,我們作了充足準備:氧氣瓶、輪椅、方便上落的專車,再加上看護,浩浩蕩蕩前往酒樓,由於外出時間限制在一、兩小時內,我們和酒樓約好,三伯一到立即上菜,爭取四十五分鐘內吃完,好像行軍打仗一樣,所有安排要分秒不差。
開餐了,看護準備餵三伯進食,這時「三伯四寶」上桌,見他二話不說,自行拿起筷子,夾起一塊半肥瘦叉燒,放入口中咀嚼,全場安靜,大家停下來看著他,既開心又擔心,三伯終於有胃口吃東西了,但又怕噎著,三伯不管我們,解決了叉燒後,再接再厲,又夾起一塊燒腩仔放入口中??。飯局在預定的時間內結束,我們相約,個多星期後的冬至,再出來吃飯。
可惜的是,之後天氣轉冷,三伯又再出現感染,十二月十二日,就成為三伯和家人最後的一次飯聚。
三伯並不是不重視家人,他和我們講過,在最後的歲月,他最希望和家人多些相處,平時大家沒有特別在一起出去遊玩,現在病了,大家多些見面,聊聊舊時往事。
三伯也不是對生活沒有要求的人,他說,做人最重要是「適意」,即適合自己本身意思,覺得自己應該怎樣去生活,就能夠很好地生活,假如你自己對事物看得通透,不去強求,生活是沒有遺憾的。他說︰「吃飯是為了活著,活著又是為了吃飯,但吃飯和活著,是應該有意義的,應該做一些對其他人都有益處的事情,生命的價值就在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