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少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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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李少春(二)

发布时间:2010-09-17 15:17:53      发布人: 孝行天下

岂有此理的"猴孙子"

     从1937年到1942年,北京剧坛,猴戏走红。当时演猴戏的有三大流派,一派是李万春,一派是叶盛章,一派是后来居上的李少春。叶盛章演头二本《安天会》(《二本安天会》是智收猪八戒)之后,用连台的形式,专演猴戏,第一本《石猴出世》,制作了大量立体布景,首演之日,从新新戏院的后台,一直堆满了戏院后门的胡同里,富丽堂皇,蔚为大观。但是北京的观众,喜看技巧,不重布景,因而舆论平平。盛章豪兴顿减,返璞归元索性放弃了猴戏,仍着力塑造武丑工的徐良、欧阳德、杨香武、白泰官等形象,获得了武丑挑班的赫赫成绩。这样,北京的猴戏,就从鼎足三分,一变而为平分春色。李万春编排了《真假美猴王》、《五百年后孙悟空》、《花轿娶悟空》、《十八罗汉收大鹏》许多新戏。少春也编排了《十八罗汉斗悟空》、《智激美猴王》、《擒魔荡寇》等节目。

    为了出奇制胜,少春请我履行拜师礼上的诺言,给他编一出别开生面的猴戏。我想,一般猴戏,都是演孙悟空,从扮相到表演,未免雷同,小时看过《后西游记》,描写大五圣的后代小五圣--唐半偈、小行者孙履真、朱一戒、沙致和、白龙驹--二次取经,造型与情节,均异于《西游记》,编出戏来,可能焕然一新。于是采取了"五魔堂"、"不老婆婆"、"十二堑"三个连串的段落,编写了一出《小行者力跳十二堑》。第一段"五魔堂",是演红孩儿的后代黑孩儿,为报当年孙悟空收服红孩儿之仇,在西天路上,假变大五圣形象,诱使小五圣参拜祖先,就而擒之,被小行者识破,大闹五魔堂,击败了黑孩儿。黑孩儿哭诉于不老婆婆,请乃母阻劫小五圣。不想不老婆婆,人老心不老,阵前擒住了小行者,示意他结姻,小行者将计就计,洞房之夜,打死了不老婆婆,护师脱险。黑孩儿又投奔了解脱大王,哀求复仇。解脱大王摆下十二堑,挡住西天去路,小行者智勇并用,力跳十二堑,消灭了解脱大王与黑孩儿,扫清了取经路上的障碍。选取这个题材,主要是发挥少春的武戏功夫。十二堑安排为"酒、色、财、气、贪、嗔、痴、爱、喜、怒、哀、乐",表现佛教四大皆空的解脱。剧虽名"跳",而只跳不斗,怎能发挥武戏的技巧,我便按十二堑的本色设计了十二个幻像,生旦净丑,有文有武,与小行者展开舞蹈式的武打。这十二幻像,必须是小行者以前的古人,才符合故事逻辑。"酒堑"幻像出李太白,"色堑"幻像出纣王,"财堑"幻像出邓通,"气堑"幻像出周瑜,"贪堑"幻像出伯嚭,"嗔堑"幻像出李元霸,"痴堑"幻像出张生,"爱堑"幻像出杨玉环,"喜堑"幻像出刘海蟾,"怒堑"幻像出楚霸王,"哀堑"幻像出孟姜女,"乐堑"幻像出笑弥勒。有了幻像的人物,只与小行者一味蛮打,又感到单调枯燥,于是我按十二堑的本色,安排了十二支曲子,借曲子的声腔,可以做舞蹈式的抒情,也可以做舞蹈式的武打,归结到一个"斗"字。如"酒堑"李太白唱《彩毫记·脱靴》的[节节高],"色堑"的纣王唱《连环计·梳妆掷戟》的[画眉序],"财堑"的邓通唱《拾金》的[耍孩儿],"气堑"的周瑜唱《西川图·花荡》的[调笑令]……。同时,十二个幻像的扮相,各自不同,装点台面,差可收五彩缤纷之趣。小行者虽是孙悟空的后代,扮相亦可异于乃祖。

    少春很满意这个剧本,他设计小行者改穿白色猴衣,披白色虎皮甲袴,勾粉脸。一切案头工作,准备就绪。可是经过一个月时间,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他的老师丁永利与我同在中华戏校供职,我几次询问永利兄,最后得到答复:"他们不排了。"原因是有些人对少春说:"现在都演孙悟空孙猴子,你偏偏演孙猴子的后代,岂不成了猴孙子?!"这个罢演的理由,真使我哭笑不得。因而感到梨园庸习太深,《连环套》的黄天霸,后台例呼为"黄天梗",为是避免"霸"、"爸"同音,朱光祖,也是怕"祖"字被人占了便宜,俗到如此程度,真是是岂有此理!

    后来,中华戏校的短打武生贺玉钦,转求丁永利先生从少春手中索回《十二堑》剧本,我与陈富瑞为他排成此剧,一演而红。少春看了,非常后悔。几年以后,我们谈到此事,他感慨系之地说:"岂有此理的猴孙子!断送我一出好戏!"

忠实于剧本的再创造

    少春虽然没有能演出我编写的《十二堑》,但他对于我编剧的手法,有了进一步的了解。1939年,他带领剧团去沈阳、长春、哈尔滨、大连、青岛、济南、天津各地旅行演出。

    1940年,中华戏校解散,我又接着为李玉茹、宋德珠组织剧团,也常到上海、天津、济南、青岛各地演出。我与李少春,晤面时少。直到1946年,在上海排演我编写的《百战兴唐》,才真正实现我与他的艺术交流。

    《百战兴唐》是我在1945年秋,日军投降之后,为了发泄八年沦陷的愤懑、采取安史之乱、张巡守睢阳、郭子仪光复两京的历史故事而编写的,原名《白虹贯日》。当时得到隐居青龙桥的程砚秋兄大力支持,由校友剧团演出于长安、中和,华乐等戏院。王金璐演前部南霁云、后部郭子仪,王和霖演雷海青,储金鹏演雷万春,李金鸿演谢阿蛮,萧德寅演张巡,白玉薇演梅妃,陈永玲演徐菡。少春、世海看过之后,很喜欢这个剧本,碍于同业的福利,不肯索本排演,心里却总记着这个戏。

     1946年,我受上海大来公司之聘,在天蟾舞台长期驻班,担任编剧。李少春、袁世海、叶盛章、叶盛兰、李玉茹等以"十大头牌"的阵容,后我两月莅沪演出。他们各以个人杰作演出了二十多天,为了保持客满的记录,最后六天,摊出《白虹贯日》的王牌。院方认为剧名太文雅怕人不理解,一再征求我的同意,改名为《百战兴唐》。当时的"十大头牌",少春居首,沿用"一赶三"的旧例,前部演雷海青,发挥唱工,中部演南霁云,发挥做、表,后部演郭子仪,发挥武打,并由袁世海演张巡,叶盛兰演雷万春,叶盛章演李猪儿,李玉茹演徐菡,魏莲芳演梅妃,班世超演谢阿蛮,李幼春演贺兰进明,马富禄演蔡保,高维廉演耿义……。拍板定了,每天夜戏结束,就在少春宿舍研究剧本。少春熟悉此剧,对剧本没有意见,只觉得前部雷海青骂安禄山的激情不够,他那段二黄唱段,我听得很满意,他却不以为然,说道:"光凭唱是不够份量的。"我即兴说:"是不是在琵琶击贼上想点办法,添个'吊毛''抢背'!"他说:"好虽好,光摔'吊毛'、'抢背'还是不够劲。"说着,站起来,手按桌子比划着,若有所得地说:"有了!安禄山坐高台,雷海青奔上高台,把琵琶打在他的脸上,他抬腿踢雷海青,我在这个地方起'范儿',从高台上摔'抢背',中间变'吊毛',就有'菜'了。"我也说:"好是好,'范儿'起得高,吃功夫啊!"他说:"您看吧,《打金砖》里登椅子的'倒扎虎'我怎么摔来着?这个'范儿',跟那个差不多。"果然,演出之日,只这一个高台上的"抢背"变"吊毛",就奠定了他那"一赶三"的艺术基础。

    过了两天,在台上过戏,排到南霁云受命突围借兵的时候,袁世海的张巡,在一大段叮嘱之词结束处,他临时加了一句:"将军请上,受我一拜--","拜"字用悲凉的声韵,拉得很长,意似"叫板"。我忙问:"是不是想唱两句?"袁世海说:"对,我正想征求您的意见。"我略为思索,转向少春,说道:"唱可不能上板,也不能多,《连环套》里朱光祖有句话,'没有说话的工夫了'!"少春默然一笑,只是"哽、哽"的答应着。我当时把方案定妥,台上三个人分唱七句二黄散板。世海首先赞同。我急就章地即兴编了唱词,演员们入耳即能上口地唱了出来,效果很好,而少春仍是默默地不参加意见,也照词唱了。及至演出之日,他却把应唱的三句,改为一句,只唱了"此时间顾不得多谈多论",就起"扫头",效果更为强烈。戏散后,我们同吃宵夜,我赞赏他精简得好,他说:"我也是从您在排演场上说的那句'没有说话工夫了'而想到的。我反复唱这三句词,觉得只要能唱出气氛,就能完成剧本的要求,何必一定三句?同时,我从您编的那句'此时间顾不得谈多多论',想起了余叔岩老师《桑园寄子》里那句'此时顾不得父子恩爱',我就化用了老师的这句高腔儿,'此时间'三字,一定有彩,'顾不得'后,要一锣,接着就随唱随做,拉马、圆场、上马,表现出南霁云此时急于借兵的急促心情,紧接句尾,就起'扫头',在'扫头'的尾声,张巡、许远再加一句重重的嘱咐'小心!'我回马一拜,策马而下。我当时想到的,只是简练干净,没承想会有那么强烈的效果。"这样忠实于剧本的再创造,我从心里钦佩少春的才华,连声说好。桂春先生在旁哈哈大笑,说:"来吧!你们爷儿俩个,一个编,一个演,我敢保排一出,响一出!"

《百战兴唐》三战上海

    由于《百战兴唐》之轰动上海,引出1947年李少春与程砚秋双挂头牌的佳话。原来李少春等"十大头牌"的后期阵容,已约妥程砚秋的秋声社,程剧的搭档是俞振飞、张春彦、曹二庚、孙甫亭、吴富琴等,另外还约了多年未演的王少楼。当时,中国戏院也约妥了梅兰芳,恰与天蟾舞台对垒相峙。中国戏院两千人即告满堂,天蟾舞台却有三楼站票,客满须倍于两千。为了加强号召,天蟾舞台又约了谭富英、高盛麟、阎世善,挽留了叶盛兰、袁世海,共襄盛举。如此梅程逐鹿,始终保持鸿沟局面。演至腊月下旬期满,营业依然鼎盛,余勇可贾。下一期的春节阵容,天蟾有两派意见,一派主张挽留程砚秋续演,一派主张李少春再演《百战兴唐》。经过一番磋商,最后达成程李双演并挂头牌的协议,按照谭富英演出的方式,李少春在程剧之前演出他的代表节目。但是另又规定,从春节初一到初六,连演六天日场《百战兴唐》。院方早已料定,六天日场的满堂,已足够一部分开销。少春平生,最钦佩程派艺术,又兼他与程砚秋同属太极拳的师兄弟,答应了天蟾方面的请求。

    六天日场的《百战兴唐》,果然满坑满谷,从后台仰望三楼,真是万头攒动,喝彩之声,震撼整个戏院。这种出人意外的成绩,刺激了中国戏院的胃口,演期末满,便商请少春期满后转到中国戏院再演《百战兴唐》。少春很懂得"养戏"的道理,不愿竭泽而渔,约定秋天,卷土重来。

    那时,我长驻天蟾舞台。夏暑来临,王准臣请我到他别墅避暑。在一个秋风犹热的夜晚,我接到少春来电,他已到了上海,参加中国戏院由他与于连泉(筱翠花)共同领衔的演出,最后的临别纪念还要演《百战兴唐》,请我再度为他排戏。

    过了几天,中国戏院经理孙兰亭请我和少春、世海等同去麦唐路的游泳池咖啡座吃茶,商讨排演事宜。这个所在,离市区很远,坐汽车需要半个小时,环境清幽,夹岸柳苇,夕阳残照,辉映得景色金黄,池旁只有几位外籍男女,游泳甫罢,席茵坐窝,别无人迹。在软红十丈、铄石流金的"火炉"上海,这真是个世外的避暑盛地了。爽恬之余,角色的遴选,排戏的时间,一谈而就。排戏是在夜戏结束之后,因为大部分换了新人,所以连排了三个晚上。第一天我到院较早,还看到少春与于连泉合演的《阴阳河》,他饰张茂生,"追妻"一场,显示了他的扑跌功夫,"范儿"起得高,"中轴"(即腰部)变得溜,鱼跃鸢飞,叹观止矣。

    预期构成绩与演出的效果是一致的。连演七场的《百战兴唐》,院方很满意,少春"-赶三"的雷海青、南霁云、郭子仪,也有了新的发展。观众席中,有一位稀客,那就是少春的师姐孟小冬。此时的孟小冬,已在上海做了寓公,不演戏也不经常看戏。恰恰画家周元亮到上海来开画展,元亮的叔父周润甫与余叔岩是莫逆之交,每晚必到范秀轩作长夜之谈,周元亮有时同去,所以和少春;小冬非常厮熟,他先看到了《百战兴唐》,在看望孟小冬的谈话中,提到少春此剧如何运用了余腔,创造了新的唱段,小冬憧憬余派神韵,自然闻道而喜,欣然而来。那天戏后,她到后台鼓励少春,多创新唱;并约我与少春同到她家清谈,请我写出雷海青、南霁云的唱词,当场指出少春哪一句是学余先生的,头头是道,如数家珍。她并商订了个别小节,供少春参考。又过几天,她电召少春,听一听她根据唱词而另创的一种唱法,少春听后深为赞佩,回来对我说:"小冬师姐在余派艺术上受益之深,胜我倍许。"可惜他当时录下来的录音,在十年动乱中灰飞烟灭了。

长了翅膀"豹子头"

    李少春"百战"胜利,班师在即,惜别宴上,他向我提出改编杨小楼、郝寿臣当年演出的《野猪林》的要求。我说:"这个剧本是我的朋友吴幻荪编写的,我与吴幻荪总角之交,怎能越俎代庖。他现在虽然专攻绘事,墨余改戏,自右雅兴,解铃还须系铃人。你回北京,何不登门商谈?"少春默然。

    第二天,我到旅馆为他送行,他又向我提起《野猪林》。我问他有什么想法,他说:"从小地方讲,林冲的扮相,我就想改动。杨先生当年打'扎巾',我的前额宽,打'扎巾'不适宜,不比《定军山》的黄忠有髯口衬着。我想改作一顶将巾,前面加小额子。从大地方讲,我想把头本《野猪林》、二本《山神庙》联贯起来……"投等他说完,我拍掌说道:"好!有头脑!林冲绰号'豹子头',偌大的'豹子头',怎能不把大快人心的雪恨场面结为豹尾?!"几句话,引起他的豪兴,一面叫茶房去买啤酒,一面让侯玉兰再沏新茶:"您索性多坐一会儿,等我们上车再走,我的想法多着呢!"我也兴致勃然地说:"我看你这个'豹子头',长了翅膀了!一定是妙想联翩,饱我耳福。"他眉飞色舞地说:"当年'菜园子'那场,没有舞剑,杨先生总想添上,迄未实现,我可以承其遗志。'长亭'那场,不在唱工较少,而是感到林冲夫妻的生离死别,没有足够的描写,我应当补其不足。'野猪林'那场,在林冲忍气吞声的起解途上,还可以多加渲染,除唱做外,我还想戴着'手肘',走个'吊毛'。'山神庙'那场,我想孤胆群战,一个人破十二个打手,演出来八十万禁军教头的'豹子头',不然,整个戏里,林冲太窝囊了!还有'白虎堂',我想多加对白,与高俅、陆谦展开面对面的辩理……"他这样口若悬河地说下来,使我产生了两个感想:第一,这位长了翅膀的"豹子头",艺术上的思想飞跃,正扣着时代的脉搏;第二,他有这样正确的具体构思,已然意在笔先,何不鼓励他自己编写?时势造英雄,演员编剧,古来就有,扩而张之,蔚为风气,大有利于京剧的发展。当我把我的感想向他说出,他却赧然地捏嗫嚅着说:"我自己编剧?谈何容易,谈何容易。"我例举他在未挑班前编写的《闹地府》,挑班之后参加编写的《隔江斗智》、《周西坡》,以及不久以前他大幅度改写的《文天祥》,杜绝他的谦虚。他说:"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虽然动过几次笔,尝尽了苦头。我们演员,尽管头脑中长了翅膀,想得丰富、妥贴,而这张开的翅膀,究竟落到哪个枝头,可就找不到了。"我不解地问:"既然张开翅膀,一定会想到怎样飞、怎样落。"他说:"当然,我会想到飞的姿态,飞的目的,而具体的形象,总得用笔墨写出来。就拿《野猪林》说,'长亭'的生离死别,'野猪林'的忍气吞声,'白虎堂'的辩理,'山神庙'的衔接,在我的想像中只具轮廓,很少内容。何况这又是杨、郝两位前辈的成名之作,增益不适、狗尾续貂;遣词不当,蝇污白玉。我从前尝试过的那几出戏,遇到几句唱词,憋半天也憋不出来,更不用说间架结构了。"我安慰他说:"这些问题,都好解决。你大胆写去,唱词想不出来,先开天窗,我给你添补。能写就写,略输文采,也能落个白描的风格。至于间架结构的斗榫与过渡,我早替你想到了,'东岳庙'后,隔一场'定计卖刀',下面就可以把'买刀'和'诳刀'合为一场,再精减些,'白虎堂'也能连成原场……"说到这里,他向我摇了摇手,默思片刻,说:"'白虎堂'那场,我想造出阴森恐怖的气氛,上八个牢子手,'阴锣'埋伏。我打算在'诳刀'结尾,上鲁智深,打不鲁智深搭救林冲的思想基础,然后'阴锣'上牢子。"我点头称是,继续说:"'野猪林'后,可以把高衙内抢林娘子的场子多渲染一下,务必写出戏来,前后一气呵成,使观众看不出是给你留休息的时间。"他似乎有了把握地低声说道:"试试看吧。" 这时,中国戏院的经理已到旅馆为他送行,侯玉兰也把随身旅行箱收拾齐整,岔过几句闲话,外面停着的汽车响了几声喇叭,大家不约而同地看了看手表,说声"该走了"。少春忽又停步,低声问我:"您说'白虎堂'上的辩理,怎样立意?"我说:"就用宝刀和陆谦做文章,控诉'东岳庙'上高衙内的罪行。这样,表面上是剖析事件,实际上是揭露阴谋,可能会有戏了。"少春满意地点了点头。我鼓励他把长了翅膀的"豹子头",高翔云际。他笑着说:"假若我能展翅凌云,期与'虹'偶!"

"麒麟遇见野猪猡"

    "野猪"出笼,并非容易。少春回北京后,即着手编写,遇到过不去的地方,常常与我来信,开头第一句话总是"又来搬救兵了"。我及时地把我的想法,回信供他参考。

     1947年底,焦菊隐兄促我回京,导演他编写的京剧《铸情记》(即《罗米欧与朱丽叶》),我向大来公司请了假,于春节前回到阔别两年的故乡。排戏之余,第一次到高碑胡同少春的住所,见他的书桌上摆着花生米和啤酒,旁边放着《野猪林》剧本。他指着那一页一页上空白待填的唱词说:"您看,多凉快,尽是天窗!我原打算把本子给您寄去,您给添上,不想您回来了。"我一场一场地看着剧本,有许多地方都是按照原来我和他说的想法升华出来的。例如,高衙内的下场学《艳阳楼》、抢亲时唱[南锣],林冲起解途中唱[拨子],都很新颖。少春对于[拨子]的安排很担心,恐怕遭到"破坏京朝派风格"的指摘,我以梅兰芳排《木兰从军》,贾洪林的花弧曾唱过[拨子]来解除他的疑虑,他恍然大悟:"对!我可以唱京拨子!" 从实际行动,证明少春确有编剧的才能,我非常兴奋地在他的剧本上添补了词句,并调整了几个场子。再到他家时,书桌上已无啤酒和花生米,而是摆着许多跳棋。他正和幼春研究"山神庙"的开打,用跳棋代表剧中的林冲和打手,翻来复去地移动位置,变换方向,形式错综复杂。幼春十分聪明,在设计方案中,解决了许多问题。我冲口说出:"排一出戏,真不容易。"少春放下跳棋,吐了口气,站起来点了支烟说:"岂止如此。世海兄也帮助出了些点子,'白虎堂'那句导板,就是他提议学周信芳先生的《大名府》。而他自己扮演的鲁智深,得到他老师郝寿臣的亲传,也经过不少周折。" 原来,少春动议排《野猪林》,先与袁世海商妥合作。世海同意改编剧本,但必须得到郝先生的首肯。郝先生不问剧本如何改动,先叫世海解开衣裳,世海把大褂解开,郝先生还叫他解开小褂,用手摸了摸他的肚皮,才说"成了!"世海这才明白,鲁智深袒胸露肚的扮相是郝先生创造的,假若自己没有丰硕的肚子,郝先生不会同意他的演出。郝先生满意世海的体型,才研究剧本的改编,在世海的解释下,终于满意地通过了。

    由于少春、世海的努力,又经与孙盛武、骆洪年两位名丑共同研究,《野猪林》一演而红。红火的演出,也不是风平浪静的。有一次,袁世海难于忍受国民党伪保长的欺压,顶撞了几句,被无理拘留,以致华乐戏院临时回戏。还有一次,拍摄戏像,演员闹意见,以致摄影时没有高俅,少春请我承乏,我扮上高俅,在华乐的戏台上,照了一张"白虎堂",还与孙、骆二位,照了一张"定计"。这是我生平最后一次的戏装摄影,可惜底版遗失,照片无存。

    直到1949年,李少春组织了集体所有制的起社剧团,深秋赶上海天蟾舞台演出。只一出《野猪林》,连满了72天,报纸上刊出"野猪林双满月"的贺词,虽然皆大欢喜,却又发生了一件极不高兴的事:那时周信芳(麒麟童)先生正在金城戏院演出,上座成绩,逊于天蟾,某小报登出"麒麟遇见野猪猡"的无聊花絮。我几次与周先生晤面,谈话之间,似有所憾,不像以前那样的亲挚。我正百思不解,有一天在大马路遇到中国戏院经理汪其俊,他向我祝贺说:"这一次少春到上海,又多亏你老兄给他编了《野猪林》!"一句话震动了我,使我由百思不解而百感丛生。

    天蟾期满,约定春节蝉联,趁月余的空隙,"起社"到无锡、南京演出,《野猪林》愈演愈红,南京一家晚报竟然刊出"翁偶虹编写野猪林"的消息,更使我局促不安。在一次座谈会上,我郑重声明:"《野猪林》是李少春自己编写的。" 此后数年,我遇机即作声明。哪知1963年,少容赴日本演出,纪念特刊上的《野猪林》介绍,还是"翁偶虹编剧,李少春导演"的字样。此谜我长疚于怀,于今一吐为快了。

缺了一本的二十四史

    李少春成功地编写了《野猪林》,知难而进,兴趣更浓。他常常问我:"为什么您编写剧本那样得心应手?我有时临案写作,就枯涩得像滴不出墨水的钢笔,凝思苦想,,喝了半瓶啤酒,吃了半碟花生米,还是挤不出合适的词句来。您说这是什么缘故?"我答以"读书"。他又问怎样读法?我答以"博览漫读"。 "怎样博览漫读?" 我说:"编戏演戏,必须博览。博览就是尽可能的多看些书,也就是程砚秋常说的'仓库充足'。前人的诗词警句,不期而然地积累多了,把笔写词,就会左右逢源,风格自高。演戏也是如此,博览群籍,就能得到高度的艺术素养,表演风度也自然不凡,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 "阅读有没有范围?" 我说:"我们编演的历史剧目,都是描写、表演古代人的生活。古人的生活,只能从间接的源泉体验而得,那就是古人遗留下的记载当时生活的书籍。所以阅读的范围,不能仅限于经、史、子、集、诗、词、赋、曲,有些说部、笔记以及不为人所注意的杂著、类纂,也要博览。因为戏曲中所塑造的人物,并不只是帝王将相、文士闺秀,还有医、卜、星、相、隶、优、娼、丐,所谓'下九流'的人物。要想表现他们的生活,不从杂书里汲取,就难以塑造得生动而真实。编剧者和演剧者,不要只想做文学家、艺术家,还要把自己置身于杂家之内。杂家并不低人一等。在杂家的基础上,再攀文学、艺术的高峰,那才能成为一个充实的文学家、艺术家。" 少春听了我这番话,吃惊地呀了一声,说道:"照您开的这个书目,我们一辈子也看不完的。"我解释说:"以有限的年华,读无限的书籍,终生不尽,都不例外,所以我主张博览漫渎,尽量地搜集,随便地翻阅。尤其是演员,拳不离手,曲不离口,练功第一,读书第二。不求尝遍知味,但求用当通神。"少春深深地吸了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从此,他的书桌上,逐渐堆叠了《东周列国志》、《三国演义》、《水浒传》、《聊斋志异》、《古文观止》、《唐诗三百首》等等书籍。有一次,他问我,伍子胥为什么称为"伍明府",我说:"'明府'是'盟辅'之误。伍子胥在临潼斗宝的会场上,夺了魁首,列国诸侯推他为盟主之辅,故称盟辅。京剧读'盟'为明,以讹传讹讹,'盟辅'就变为'明府'了。"他笑了笑,从柜子里拿出一部巾箱本的《立马春秋》,翻开-册说:"我是从这里知道的。"《立马春秋》是一部不易找到的小说,他居然买到了。又有一次,他问我《一捧雪》里的汤勤是怎样得到严世蕃宠信的,我说:"他给严世蕃画了一幅行乐图。"他怀疑地问:"什么叫行乐图?"我说:"就是生活的肖真画像。"他默不做声地从柜子里取出一部豆腐块式的小说《一捧雪全传》,翻开一本,看了看说:"真是叫行乐图!严世蕃是个豁唇子,一般画工给他画像,都掩盖不住他的生理缺陷,汤勤别出心裁,在严世蕃手里画了一枝牡丹花,就鼻而嗅,正好掩盖他的豁唇,出现了富贵一品的气象,严世蕃当然欢喜而宠信他了。多看书有好处啊!增广了许多见闻!"我赞叹地说:"固然增广了见闻,可也亏你搜罗到这部很难找到的'小豆腐块'!" 在这个时期,少春买书、看书,似乎入了迷。我们在天津演出时,常到劝业场楼上藻玉堂旧书店买书!店主介绍,有位寓公想卖一部岭南版的二十四史,开价只要一百元,版好价廉,我怂恿少春买下。带回北京,隔了几天,他说:"买时没有查点,缺了一本,正是我想看的'廉颇蔺相如列传',真可惜!"我当时没有给他查点,颇为自疚,跑遍琉璃广、隆福寺各书肆,想给他配买一本,终未如愿。

    《将相和》首演之后,少春忽然向我贺喜,我说:"戏的成功,是大家努力,理当大家同喜。"他说:"不然,还有一喜。"说着,他从容装科人员手中拿过一本书来,摇晃着说:"喜在这里!缺少的那本二十四史,今天发现了,省得您再跑书铺替我配买,岂不一喜?"原来他买到那部二十四史后,就抽出这本来,带到后台去看,上场演戏,就放在扮戏桌上,容装科人员以为是他上场用的道具,就收在戏箱之内了。《将相和》末场的蔺相如,持书唱上,容装科人员又把这本书递给他。他才发觉,是他看书看得入神,忘记了放在后台,并不是买了一部缺了一本的二十四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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