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襟张"的颂词
1938年秋天的一个晚土,我应赴李少春拜师典礼之宴。三轮车刚刚经过长安戏院,遥见西来顺饭庄门口,站着一个穿灰夹袍套青布坎肩的汉子,笑眯眯地向我拱手,赶过来招呼我下了车:"您可来了!老大王、丁先生都等急了。"这汉子就是专赶戏班宴会的帮闲--"大襟张"。
"大襟张"引我进了南面大厅,厅里已然摆好了六七桌筵席,坐着六七十位来宾,笑语喧腾。一声"翁先生到!"迎面走来我的口盟大哥丁永利,并肩的是一位紫红色方阔脸膛、留着月亮门马子盖的健壮老人,他就是李少春的父亲李桂春(小达子),同业尊敬他望重梨园,有子绳武,背地里都称他为"老大王"。后面跟着一位英俊少年,广额浓眉,玉鼻秀目,穿一件宝蓝色团花夹袍,套青色团花马褂,他就是老生学余叔岩、武生学杨小楼的文武全才李少春,今天拜杨派武生名教师丁永利为师,举行盛大典礼。
丁先生介绍了李家父子,略作寒喧,就埋怨我说:"怎么,今天就是您晚了?"我说:"二本红莲寺写完了,正合计十二弟子的兵器,按十二属相排列,想过了头,不觉六点到了。恕罪!恕罪!" "好!十二弟子按十二属相做把子,排时我教!"原来,永利兄的盟弟李洪春就在身铡。我一时忘了招呼,谢罪地说声:"洪爷,就那么办。"正想和李洪春叙谈,隔桌三位"例友"同时向我打招呼,一位外号叫"开市大吉",一位外号"万事亨通",还有一位代表梨园公会会长尚小云的赵砚奎。那时期,演员请宴,必有这三位和我。砚奎是梨园公会的当事人,呈报班社,由他批准,"开市大吉",就是吉世安,当时的一个署长。"万事亨通"就是万子和,华乐戏院、大观楼、新罗天的经理。两人的名字合起来"开市大吉,万事亨通",表示顺利的意思。我既无操纵梨园的职能,更无名字上的吉利兆头,只不过新戏风行,我是个编剧,有什么活动总要应邀参加一下。我们四个,似乎是例行公事地有宴必到,因而我呼之为"例友"。这时,来宾陆续到齐,我始终没能坐下,东向丁先生的弟子们招呼两句,西向群庆社(李少春当时演出的戏班)的演员李宝魁、高维廉、程玉菁、袁世海等招呼两句,同时,那个迎我进来的"大襟张",一会儿递过毛巾把儿,一会儿又端上滚热的茶水。我才呷了两口,猛听得茶房千声高呼:"行礼!"全厅立刻肃然。
少春恭敬如仪地给丁永利磕了三个头,"大襟张"弯下腰来,用他那灰布夹袍的大襟,掸了掸少春的团花袍子,顺手要撤去红氈,丁先生说:"别忙,给师叔磕头。"李洪春当然也受了礼。"大襟张"又给少春掸了掸团花袍子,又要撤去红氈,丁先生说:"你忙什么?还有哪!"说着,拉我坐下,命少春给我磕头,叫师叔。我连忙躲开,由衷地谦虚着:"不,不,我是外行。'"赵砚奎笑着锐:"您是外行?公益会净行匾上有您的名字!"我说:"话虽如此,究竟我是花脸,老生、武生,隔行如陷山。"李桂春性爽而急,笑了一声:"都是替祖师爷传道,应当拜师叔。少春,行礼!""大襟张"又把大襟撩起来,我再三推辞,我说:"鞠躬吧。"永利兄也爽直地说:"翁先生是文墨人,鞠躬也好。"于是,少春给我鞠了三个躬。永利兄在旁郑重地说:"躬可不能白鞠,往后少春的新戏本子,归您啦!" "大襟张"始终撩着大襟,目膛口张地等候着给少春掸袍子,万子和凑趣说:"'大襟张',你还想捞几份儿?" "大襟张"抹不丢地放下大襟,转身给大家倒茶。万子和笑指他的背影:"他也是老陈人儿了,戏班里谁不知道他,所以他能赶咱们戏班的宴会,咱们也乐意用他张罗,一桌下来,好吃好喝,归他享用,手大的来宾,还两毛、四毛的给他!"我说:"他为人和气,颇知梨园掌故,倒是一个活资料。" 子和说:"敢情!他这个万事通,比我还通。想当年,俞五爷(即俞振庭)拴戏班,交游广阔,每年三月三蟠桃宫跑马,俞五爷总是独占鳌头。那时候,'大襟张'才十几岁,就去张罗,轰起闲人不算,俞五爷跑一趟马,刚刚甩镫落地,'大襟张'就撩起他那灰布夹袍的大襟,赶过去,一边给俞五爷掸衣服,一边说,五爷,瞧您这身土!俞五爷一高兴,二两三两的给他,所以他得了这个外号--'大襟张'。"
话音才落,大家正哄笑着,"大襟张"又撩起大襟笑着过来,永利兄说:"你又给哪位掸土?这儿可没俞五爷!""大襟张"却冲着少春说:"我替少老板接您的玩意儿!杨派武生戏,您一个人包了。少老板今天拜了师,要一兜一兜地盛您的宝贝,将来不愁不是个文武全才的谭老板!" 少春脸红了。李桂春哈哈大笑:"好!茶房,给他一块!"
扶上椅子的杨四郎
李少春的功夫,并不是拜了永利为师之后练成的。丁先生是在少春原有的基础上,把杨小楼武戏文唱的窍要--唱、念、做、表、气魄、风度--细致地传授给他。少春从儿童时代,就在父亲李桂春的严格培育下,开始了练功生活。
李桂春文武全能,京、梆俱擅,以演连台本戏《宏碧缘》、《狸猫换太子》、《大红袍》、《水泊梁山》等,在上海一直红了十年。他有三个儿子,长子宝琛,读书、学经济;次子少春,三子幼春,可能是血缘关系,都有一条好嗓子。为了培养少春、幼春,先从武功开始,特请沈剑臣练功、朱宝康看功,每日三遍,严厉督促。在定居的那幢楼前,安了一道铁栅栏,成天锁着,不许少春、幼春越雷池一步。有时,小哥儿俩从铁栅栏里,张望弄堂里来往行人,大胆地隔着栅栏买些梨膏糖、炒白果儿。如比苦练者数年,终于在李桂春排演的本戏中,以"单对开打",崭露头角。原来上海的连台本戏,每本都有一场武功展览式的大开打,不顾剧情需要与否,后台武戏人员都要参加放对,友谊比赛。事前,各自创新立异,秘不示人,就是做件新把子,也严嘱制作的师傅,代为保密。少春、幼春秉性聪明,难兄难弟,每参加一本新戏的单对开打,无不冠于同。青年时代的李少春,已然博得李派把子的荣誉。
苦练武功的同时,哥儿俩兼学老生。幼春嗓音宏亮,少春嗓音挂味。一般的老生戏学会之后,李挂春玉尺量材,已瞩目少春将来老生武生挑,继承自己的衣钵,特请来善教余派(余叔岩)的教师陈秀华,深造少春。同时,命幼春改学花脸,异日为少春配戏。
艺术的青春,青春的艺术,总是像出墙的红杏,泄露出满园的春色。1934年,14岁的李少春终于被黄金大戏院老板视为"奇货"邀与梅兰芳同台演出。在梅兰芳剧目的前面,演《霸王庄》、《恶虎村》、《三岔口》等短打武生戏。乳虎雏豹般的李少春,不但身手矫捷,而且唱念清爽。有时梅兰芳早下后台,特意来看少春,时露赞许之色。戏院老板,仰承梅意,怂恿梅兰芳与少春合演生旦对儿戏,正中梅怀。隔了几天,就派出了《四郎探母》。李桂春担心戏幅过长,唱工太多,面有难色。老板用偏锋激将,向少春敢不敢"揭榜",少春只说了一句:"我年小身量矮,就怕红蟒不合适。"老板满意地笑了,第二天就把一件适合少春身材的新绣红蟒送了过来。
少春的身材,确是不高,红蟒虽然适体,但是"坐宫"一场,在堂椅上坐下起来的次数很多,当年的堂椅高,又垫着几块垫子,十四岁的少春坐而复起,起而复坐,颇感不便。最后一次,捡场师傅看不过,索性搭了把手,把少春扶上椅子,留下了"抉上椅子的杨四郎"的佳话。检场师傅是有经验的,他"目睹台下观众热烈地为少春那有味儿的唱工而喝彩,把他扶上椅子,不但不会影响效果,反而博得观众的同情。果然,观众为刚刚14岁的李少春能以熟练的唱工与梅兰芳同台相颉颃,热爱之情更浓,喝彩之声更烈。
《打金砖》摔出来的!
我了解到少春父子之间的艺术矛盾,是在认识他十一年以后的1949年,我到天津为他排演新剧《血泪城》,同住惠中饭店,常作彻夜之谈。少春平日沉默寡言,但是遇到知音,谈起艺术,却是口若悬河。他从范秀轩中学艺于老师余叔岩谈起,颇有感慨地总结了一条艺术规律:"制约下的驰骋,是艺术上的真正驰骋。"以身为例,他说他学余之稍有成就,就是在人为的制约下,博得自然的发展。
原来他与梅兰芳演出了《四郎探母》之后,观众一致认为他唱余派是"天作之合"。青年的少春,也沾沾自喜,坚定了学余的方向。1937年,李桂春功成身退,厌倦舞台,全家回到天津,住在河东新建的楼房,闭门课子,督励少春更严。每周请陈秀华、丁永利间隔来津,分授余派老生、杨派武生戏。学后反复练习,夏天穿着棉袄,戴紫金冠、翎子狐尾,手舞双枪,磨练《八大锤》的车轮战,司空见惯,少春不以为苦。他最感到苦恼的,是他父亲监督练功时,往往修改丁先生教授的杨派路数;监督吊嗓子时,也常常菲薄余派的唱法,坚命少春按桂春的唱法改过来。父命难违,只得照办。但是少春向往余派杨派的目标,早在心灵里燃起一盏明灯,余、杨的艺术魅力,就象他自己的灵魂,紧紧地附于形骸,何况"薰、默、筛、搭、镟"的大五法,已适应于这一时期少春的艺海航程。在陈、丁两位老师面前,他不能违背自己的艺术良心,盲目地恪遵父命。他说:"那一财期的我,只能用孙悟空的分身术,在我父亲面前,学我父亲那一套,在丁、陈二位老师面前,学杨派余派那一套。有时,面对父亲从两位老师学戏,我又要分身之中再分身,在父、师两派艺术观点分歧的关键处,我就装做忘了,哪一方面提醒我,我就顺竿爬地按哪一派的演下去,扮演了一个'两面派',虽然挨一顿'不用心'的冤枉呵斥,却解了我那左右为难,顾此失彼的尴尬局面。" "如此冻结的两面应付,何时融解?" "解冻是我摔出来的!" "啊?……" "是《打金砖》里的吊毛儿摔出来的!《打金砖》是我父亲的代表杰作,那是他在上海与高庆奎打擂台的时候,从一位汉剧老艺人学来的。当时的阵容很强,金少山的姚期、林树森的马武、袁老虎(袁小楼)的姚刚、李万春牛邈,连关了十天铁门(既满堂)。父亲的路子,'绑子上殿'唱江阳辙,'太庙惊魂'摔三个硬僵尸。我得到父亲的传授,偷偷把江阳辙改为余派的人辰辙,'太庙'的三个硬僵尸,我觉得前后雷同,偷偷地把'吊毛'、'抢背','倒扎虎'分别地加入三个僵尸里。父亲看了,奇迹地夸了我一声'好小子'!就在天津中国大戏院演出的彩声里,父亲陶醉于'李门有子'的欢慰气氛中,居然忘了我唱的是余派人辰辙,默认地打开了制约我的铁壁铜墙,展现出钻研余派的自由天地。从此,父子之间的艺术矛盾,由缓冲而解决。不但余派的艺术之宫,自由地任我驰骋,杨派武生路数,父亲也任我自由发展,不再制约。天津中国大戏院四天五场的演出,就是我自由驰骋的发轫之始。"
撑竿跳进了水帘洞
李少春在天津河东练功学艺,虽然足不出户,但是他那文武全才的名气,已然不径而走,传遍津门。他不只规规矩矩地学习传统,革新的思想也在他那艺术心田上滋生出幼苗。他久闻杨小楼以《水帘洞》初露头角于天津剧坛,出于他那宗杨的心愿,也想将来头一炮就演《水帘洞》。
这一时期,和少春一起练功的,除他的三弟幼春外,还有他的小老舅王玉奎。多思善变的青年,凑在一起,思想上都长了翅膀。他们从上海演出的"单对开打"的成功基题上,又琢磨出许多新鲜别致的把子,目的是丰富《水帘洞》的武打内容。开打虽丰富了,却又不满足于剧本的幅度。他想在《水帘洞》后面再加上《闹地府》,豹尾击石,标新立异。《闹地府》虽是武戏,也需要一个总讲本子。他跟随父亲在上海时,有一位编剧先生陈俊卿,也是天津人,退居故里,时与桂春过从。少春知道这位陈先生编过全本连台《西游记》,就开口向他讨取《闹地府》的本子。哪知陈先生不屑一顾。这就激起少春自己编剧的愿望。他简单地写了个《闹地府》,觑着父亲外出,在楼下的东厅排练起来。有一天,正演得热闹,天津中国大戏院经理孟瑞臣来访桂春,无意看到小哥儿们的处女作,眼花缭乱,惊得呆了,立即与桂春谈公事,约请少春在中国大戏院演出"四天五场"。
"四天五场"是天津约角演戏的一种形式,从每周星期四到星期日,连续四个夜场,星期日加个自场,付四天包银。那时,袁世海风华正茂,已露锋芒,虽大于少春三岁,却也年力匹敌,应邀助演,更为生色。头天打泡,少春意在《水帘洞》,以遂学杨之志。院方却认为李少春的才华不能囿于杨派武生,应当是一文一武、余杨并擅长,公议头天演出《战马超》、《击鼓骂曹》双出,袁世海除饰曹操外,在大轴《战马超》里还兼演前部张飞,后部开打则换张连廷。
第二天是《水帘洞》带《闹地府》,杨派风范宛然,而在闯入龙宫时,下场门摆两张堂桌,少春的孙悟空,轻轻拄点金箍棒,飘然如叶,一跃而上,台下炸了窝,不知何以出此。少春告我,这是他把体育里的撑竿跳化用而来。后部《闹地府》,斗幼春的火头怪,连变了由大而小、由小而更小、由更少而最小的六套扇子,不只是变,还配合着灵巧的打,当时尚和玉、李吉瑞都在台下看戏,尚老将说;"怪呀!这戏里竟是化学把子,可是一举一动又看出来是小楼的路数!"从此,"化学把子"一词,传遍梨园,凡猴戏中的特殊起打,都叫"化学把子" 。
第三天是《打渔杀家》、《恶虎村》双出,袁世海也演了倪荣和濮天雕两个角色。第四天日场是《全部八大锤》,少春前演陆文龙,后演王佐,袁世海演兀术。夜场则是李门独有剧目《打金砖》,新枝挺秀,更噪津门。
四天五场的圆满演出,中国大戏院把李少春视为奇货可居,摒绝了许多约角挡手,紧接着就举办消夏游艺会,为期一月。楼顶是露天电影、露天杂耍,杂耍有小彩舞的京韵大鼓、荣剑尘的单弦、小蘑菇的相声。楼下剧场,由少春挑班,除花脸袁世海外,又加入老生李宝魁、武旦阎世善、小生高维廉、花旦于莲仙、武丑艾世菊。每天文武双出,或《水帘洞》、《八大锤》、《打金砖》等蝉联演出。在此期间,他们已新排了《智激美猴王》,由李宝魁演猪八戒,高维廉演唐僧,阎世善演白骨精,袁世海演黄袍怪,于莲仙演百花公主,李幼春前演猎户,后演独角怪。七夕之日,排演了《新天河配》,少春前演牛郎,后演喜鹊王,袁世海演金牛神,并分约赵金蓉、梁韵秋演织女。"消夏"闭幕,李少春在金风送爽中,带着胜利的心情,应万子和之请态京,开辟了北京的胜利战场,引出了拜丁、拜余的盛事。
范秀轩中的教诲
李少春红遍天津之后,北京新新戏院经理万子和费了许多唇舌,约少春来京演出。第一天仍以《击鼓骂曹》、《两将军》打泡于新新戏院。北京的观众还记得十余年前,少春的姐夫李万春就是以这文武双出打泡于广德楼而大红的,所以此番少春来京演出,自然很快就红于天津了。但少春并不满足于演出成功,他曾告诉我:他之向往北京,一是拜丁永利,与学杨派的丁门弟子会识,二是殷切希望能侧身于范秀轩,登门入室。范秀轩是余叔岩的起坐间兼会客室,余叔岩葵倾谭鑫培,谭字英秀,所以他用"范秀"二字以言志。
经过李育庠、张璧、周润甫的斡旋,终于继拜丁之后,拜余为师。从此,范秀轩中,无日不见少春的踪影。他怎样从余学戏我虽未亲眼看过,但他在与我闲话中,时常谈起余叔岩怎样给他改正《战宛城》和《打渔杀家》中的唱腔和演技、怎样教他唱《战太平》和《洗浮山》。他感受最深、同时也是获益最大的,是他在范秀轩中,了解到余派唱法的秘诀--四声与三才韵。他说:"余先生成名后第一次演《上天台》,是在张作霖占据北京时代陆军次长杨毓珣的堂会上。此戏搁置已久,唱腔必须重新收拾。吊嗓吊到'孝三年、改三月……'那些镶嵌句子,琴师李佩卿问如何保字保腔,余先生说,你只把一个上句、一个下句弄清楚了,在按照我别的戏的四声三才韵一一托严,既能保字也能保腔。李佩卿经此指点,锐意揣摩,果然琴与声谐,好腔迭出。"少春从此悟到了四声与三才韵的重要性,他说:"只要掌握了这个根本的秘诀,不只学会余派如探囊取物,而且创造新腔,也能得心应手。"还有一次,六月薄暮,他在范秀轩外,看见余先生隔着玻璃窗子,目注院中荷花缸里晚风吹动荷叶的摇曳姿态,那么出神竟未听到少春请安之声。后来,师徒谈到《洪羊洞》"病房"一场杨六郎的出场,余叔岩非常强调要演出杨六郎濒死以前的衰弱脚步,少春怎样学也学不会。余先生说:"你没看见刚才荷花缸里的风吹荷叶?动并没有大动,可是颤巍巍地动得很清楚,这就叫摇曳生姿。"少春这才知道余先生之所以注视荷花缸,敢情是联想到戏中的衰步。少春似乎领悟了,但是走起来还不像。余叔岩把手里正摇着的折扇合拢起来,用拇指和二指捏着扇轴,倒垂着扇身,轻轻地摇着,说道:"你看,两个指头捏着扇轴,不能太使劲,又不能不使劲,扇身才能自然摇动,似坠而不坠,不坠而似坠,就仿佛衰弱的人,走路似乎要栽倒而又没有躺下,虽然没有躺下而又像是要栽倒、这就叫'惰劲'。杨六郎的脚步,就是要有这股'惰劲'。"通过形象的比拟,少春恍然大悟,再走起来,尽如师意。
少春对余先生的教诲,诚惶诚恐,惟命是从。艺术上的收获,自然是果实累累。然而余叔岩的约法三章,却使少春大伤脑筋。第一,约定文戏暂时挂起,必须经过余先生的指拨改正,才能演出。第二,每场只演一剧,不能双出并上。少春为了保持营业记录,宛转陈情,才得到双演武戏的许可。所以这一时期,少春经常以《林冲夜奔》与《青石山》为一场,《八大锤》有《溪皇庄》为一场,《长坂坡》与《三岔口》为一场,文戏只有一出《打渔杀家》,与《夜奔》或《战马超》同台演出,还是沾了《杀家》里有武场子的光。第三,放弃猴戏,不得再演。这一条,少春虽不敢违背,但是当时的剧坛,盛演猴戏,营业的保障与家庭开支的需要,使他左右为难。后来通过余叔岩的好友,替少春倾吐了苦衷,猴子的形象,才得"魂兮归来"。哪知孙猴子再度重现,又闹了个"猴孙子"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