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晓月寄哀思
一江晓月寄哀思
·吴定安·
又值一年中秋——这个富于中国文化意味的节日,我不由自主地缅怀曾经的良师益友、我省知名的文化学者郑晓江教授。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晓江老师会以“坠楼身亡”这样一种惨烈的方式谢幕世界。这个千古之谜至今仍然困挠着我,以至写这篇文章提起笔来又放下,心乱如麻……
晓江老师可谓是我第一个知音和指导者。记得我退休后曾作《赠晓江教授二首》发他,诗曰:(一)萍乡宜丰几相从,独羡清才潇洒容。会合常谈三陆子,指点宁厌五车书?满天风景诗情阔,极目关山文兴浓。遥想月明人静后,思在江南第几峰?(二)与君几回烂漫游,步履轻松西复东。三清栈道春光晚,杨歧古寺楚天秋。鹿洞谈经台海客,婺源观景萧江祠。总爱胜迹看不足,人文意蕴深探求。
这是我与晓江老师交往的真实写照。早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作为南昌大学哲学系教授、江右哲学研究中心主任的郑晓江和他的同事杨雪骋教授等就对“金溪三陆”的研究倾注了极大的热忱,做了很多开创性的工作。他们多次来金溪考察三陆文化遗迹,因我忝任金溪县文物管理所所长,对金溪地方历史文化的探求可说是本职工作,所有我们一见如故,“一拍即合”。晓江师这一时期的研究文章收在《八千里路云和月》(新华出版社2003年版)之中。书的后记中说“野有遗贤”,我便是其中之一,这令我暗叫惭愧,也觉得有些不合时宜。野有遗贤是中国文化史上特有的一个名词,深含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文化理念,现在有谁真正担当得起?但从此我们就开始了较多的学术上的交往,晓江师常寄文稿与我切蹉,所发的研究文章不论书报刊都会寄我一份。尤其我要感谢不忘的是在我退休前的近十年交往时间里,他多次邀请我参加了他们的各种学术考察活动以及省内有关的学术研讨会等,这实际上是提携、推荐我进入江西学术界的一种举措,使我这个小县的文史工作者有机会接触江西高校部分中青年学者、博士,开阔了视野,真是受益匪浅。前诗就记述了这些事,但我知道二诗未推敲平仄,而晓江老师也不是讲究平平仄仄之人,所以就发给他。2009年11月,晓江师来金溪参加陆学研讨会时,轻轻对我说:你的诗写得很好,谢谢。算是对我的回复了。
这十年中我们大的合作有两次,一次是2002年由晓江老师提议,我们合作了《王安石墓葬考辨》一文,刊发在次年第二期江西师大学报,现我收入了拙著《芗草集》。文中我们经多方考证,得出王安石墓于明初由南京迁到了金溪月塘的明确结论,这无疑为金溪的文化资源增添了一个亮点。再一次是2004年晓江教授领衔承接了《三清山志》的编撰工作,在江西农大开了编务工作会,我受邀撰写其中文物一卷,我们三上三清山,作了大量的采访考察工作,任务完成后,晓江师对文物一卷甚觉满意,特要我撰一篇心得体会,以备座谈用,我随后写了《关于<三清山志>文物一卷的思考与出新》交他。遗憾的是,由于种种原因,出书、座谈等事搁浅。
晓江教授对金溪可谓是情有独钟,对“金溪之学(即“三陆子之学”)的研究,贡献是巨大的。这主要表现在:一、撰写了大量的研究文章,发表在海内外相关的杂志上。如《论隐君陆梭山先生的行与思》发表于台湾的《孔孟月刊》第458期(2000年);《寻访金溪三陆》发表于台北大型刊物《历史》第157期(2001年);《陆学即实学》发在全国中文核心期刊《文史哲》总第284期(2004年);《金溪访象山》发在《寻根》总第46期(2002年)等等。他的10多种专著与主编的文集中多有陆研方面的内容,扩大了陆子与金溪的知名度。二、作为硕士研究生导师,他无疑影响并培育了一批以“陆学”为研究方向的学生,且成果初现,如南大哲学系研究生黄芸在台中的《中国文化月刊》第233期上发表了《朱陆之辨探微》;陶俊在师大学报上发表了《陆氏义门人数规模考论》等等,这方面我所知甚少。但我见郑教授凡会必带学生参加,有一次在婺源参加一个朱子研讨会,他曾意气风发地对我说:“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真乃人生一乐也!”我分明看见他那镜片后的眸子闪烁着一个学者之自负、一个老师之自豪的心灵之光,那种强烈的爱护学生、成就人才的心意令我感动!三、郑教授牵线搭桥,策划组织,主办主持过多次不同规模的陆九渊学术研讨会,大到邀集日本、韩国、香港、台湾学者参加的国际陆学研讨会,小到只本校十几个学子在金溪仰山书院的讲会座谈。有一次请得陆研专家崔大华先生(《南宋陆学》一书作者)来疎山寺禅堂席地而坐讲陆学。这些无不显露晓江教授宏扬陆学的一片苦心。今年酷暑的一天,湖北荆门陆象山研究会来金溪考察学习,原荆门市党校教授王法贵先生(《陆九渊新论》一书作者)和我谈起郑晓江,他说郑晓江是陆学研究的一面旗帜,晓江走了是陆研界的一个损失,我深表同意,至少在江西来说,晓江老师确实成为了陆研的一个发起人、召集人,他为陆研打造过多个平台,结集出版过多部论著,一部《六经注我》论文集(社科文献出版社2006年版)便以沉甸甸的分量受到好评。四、晓江师不避跋涉探寻“三陆”遗迹。2000年,我们钻荆棘,爬竹堑寻找梭山墓。墓地早被林莽占满,根本无站立之地,盗洞内柴荆丛生,残碑断碣,字迹全无。我们爬在茅柴蔸下感慨万端,郑教授当即表示要捐款赞助我们修复此墓。当时文物管理所只有“赤膊工资”,没有公用部分,更没有文物维修经费(此即所谓“吃饭财政”),所以郑教授返校时捐出1千元,对梭山墓的修整起了决定性的作用。同行的杨雪骋教授特写了“宋隐君陆梭山先生之墓”的碑铭和《重修梭山墓记》一文,我们修整之后都打刻石碑立于墓地,现在梭山墓可以正常瞻谒了。后来郑、杨教授又冒着酷暑邀我们到东乡县万石塘寻访复斋九龄之墓。至此连省级文物保护单位陆象山墓一起,“金溪三陆”长眠之处才从文献的简略记载中真实地呈现在800年后的今天。晓江师于此功不可没。这些,我曾撰写了《寻觅沉寂的“三陆”》一文,发表在当年12月《抚州日报》及次年的《赣文化研究》上。
闲读辛词,有《念奴娇·书东流村壁》一首颇可表达我此时心意:“野棠花落,又匆匆过了清明时节。划地东风欺客梦,一夜云屏寒怯。曲岸持觞,垂杨系马,此地曾轻别。楼空人去,旧游飞燕能说……”我和晓江师曾多次“轻别”,总想轻别还有再见时,谁知他会在盛年,在学问进入一个新境界时“楼空人去”!2009年我读到徐春林博士主编的《鹅湖会语》(中央文献出版社2007年版),其《后记》为晓江师所作。我认为这是他学术生涯上一篇转折性的重要文章,标示了郑教授为学已经进入了一个新的高度、新的境界。此文在阐述他的“思想考古”意义与方法之时,实际上反思与总结他此前为学的目的、路径,提出了今后的方向:“我逐渐坚定了一种求‘道’的向学之心”,“要超越世俗的‘求知’去‘求道’”,要学王阳明“其学之本在‘自得’,是‘学以为己’而非‘学以为人’,是实做‘圣贤’而非专营词章训诂”。这实际上也就是接近了陆子之学的精髓。当然,“词章训诂”之学对传道、授业、解惑还是必不可少的。谁知道,郑教授会在感悟生命大“道”之途自然生命突然戛然而止呢!千古之谜呵!
今年正月,一位“在深圳的临川人”电告晓江坠楼的噩耗,我一直不敢相信,后来在金溪县委副书记乐启文先生处得到证实。他是南大哲学系毕业生,且到南昌参加追悼会。他给我转发郑教授生前好友杨雪骋教授所作的悼诗多首,其一云:“谁信惊天噩耗传,灵前悲泣几摧山。何因能使飞身去,从此千声唤不还!”尤其一阙《唐多令》:“何故得千愁?愁来以命休!大半生竟付云流!人见和颜长带笑,谁知道,内心忧?睹物浊衰眸,行途伤旧游。算友缘三十春秋。尤恨满城争送幛,从此怕,上高楼。”哀婉几绝,亦道尽了我的感叹,特再录于此。让这些心里流出的文字和那一江清冷的晓月,寄托我们的哀思吧……
2013年9月1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