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涛教授纪念馆

天堂纪念馆:http://www.5201000.com/TT099216964
本馆由[ 观峰律所 ]创建于2013年04月23日

天夺老成 风凄雨泣----悼念田涛先生

发布时间:2013-06-15 14:38:03      发布人: 观峰律所

 真希望这个传言不是真的,而是以讹传讹,就像20世纪四十年代时,郑振铎先生在上海突然失踪,惹得朋友们担心不已;就像胡道静先生的「死讯」使柳亚子先生为之作悼文一样。我不想听到这样的传言,但它却是真的。田涛真的走了,这对我來说,真不敢相信。

 

    4月20日,深圳,中午在朋友的一个饭局上,「尚书吧」的主持人陈兄说:田涛走了。我一时竟没有听懂,楞住了,就问:什么意思?陈兄说:我当您已知道了呢,田涛已于前日在成都机场去世。说话间,他又取出手机,寻找更多更新的资讯。田涛去世的消息,在座闻者莫不深痛。我失去了一位良师益友,一位好兄弟。

 

    当晚回到广州,我一直寝食不安,脑海里尽是田涛及与他有关的事。田涛是一位坦率磊落的学者,是不设城府、堂堂正正的君子,我记得和田涛的第一次见面,是1995年,他來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参观访问。大约是都对古籍善本有着莫名的感情,所以共同的话题很多,我们就藏书、编制善本书目、善本书志以及版本鉴定交換了意见,谈得很开心。有意思的是,那天中午,我们去哈佛广场的「燕京」歺馆午歺,路上,他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叫我一声:「老弟」。我一听,就笑着问他:「田先生,您真比我大?」因为北方人个头大,有时看上去会与实际年龄差一截,反之我是南方人,体态偏弱,所以我断定田涛年龄不一定比我大,结果他报出的年龄比我小二岁。他笑着说:「哎哟,那我应该尊称您为老兄了。」这以后,他都称我为「沈兄」,而我则直呼他名。

 

    田涛对我的帮助很多,举一小例证之。我在十年前,曾做过一个题目,是写明代的书价,因为书是传播文化的重要工具,书价高低,影响文化传播之广度。明代书价情况,后人鲜有专题研究,张秀民《中国印刷史》亦仅录有三例,均为第二手资料,能见到原钤在明代版本上的书价木记者极为难得。五十余年來,我仅在海外及台港等图书馆看到十余部,国内几乎未见,所以我想写一小文,对其时商品经济作些探索。我之前曾为在明代刻本上钤有书价木记事,请教过潘景郑先生、冀叔英先生和沈燮元先生,知道上海、北京、南京三个图书馆都未入藏这种钤有书价木记的明刻本。后來,我打了个电话给田涛,询问他有无见过此种木记。他告诉我,他藏有一部印谱,上面有书价。他的回答令我很激动,因为我一直认为国内此种木记太稀见了。三个星期后,我盼來了田涛兄寄來的复印件,果不其然,这正是我所需要的。

 

    他寄我的复印件是《考古正文印薮》五卷,明张学礼等辑。明万历十七年〔1589〕刻钤印本。这部书很难得,我曾见香港中文大学图书馆有一部,但没有扉页。田涛所藏有扉页,刻「墨刷朱砂印,上白供单纸,宋笺壳衣,勣绫套,每部价银壹两贰钱」。又刻有:「历观先代诸家印谱,及我皇明诸世家所藏古印,惟武陵顾氏为犹富。隆庆辛未间,作谱廿冊传之。原印仅千余方,名曰《集古印谱》,亦一时奇观也。旋即增为七千有奇,未加校择,翻为木刻,更名《印薮》,海内始有鱼目混珠之叹矣。今予兹选,皆目及秦汉真文合于六义者,勒之铜石,印于越楮,与好古者共之。万历己丑春仲中和道人识。」田涛兄的善本藏书有数百部之多,其中不乏难得之本,而此《考古正文印薮》,正是奇特之稀见本,即此一帙,已如景星庆云矣。

 

    徽州文书是田涛收藏的特色,《田藏契约文书粹编》则是「田涛藏契」系列的一种,2001年由中华书局出版,这是从田涛收藏的大约五千余件契约文书中挑选出來的。田涛收集契约文书,始于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末,那时的他已结束了近十年的「上山下乡」生活,一面在大学读书,一面在某家建筑公司做预算工作。那时,他结交了一些来自河北、山西等地的民工,这些民工朋友知道田涛喜好藏书,就从他们家乡寻觅「文革」浩劫残存的古籍,但所获甚少,于是搜集了一些买卖田亩房产的契约送给他,这就是田涛收集契约文书的开始。此后,田涛又亲自去大江南北、黄河两岸蒐集,并多有发现。他先后十余次从安徽的歙县、屯溪、休宁、黟县、祁门、绩溪,乃至后來划归江西的婺源收购,收藏的数量不断递增,竟有千余件之多,颇似贫儿渐富。这些文书始自明代天顺,迄至清代宣统,前后四百余年,其中甘塘洪氏编年契约最为珍贵,它集中了明代万历、天启、崇祯、弘光、隆武,至清康熙、雍正、乾隆共二百多年间八九代人的全部田宅文契,按年代抄录汇集,是研究者了解洪氏家族经济、社会关系的绝好见证。田涛是懂行的人,他不仅先他人涉足此领域,而且在众多收藏中披沙拣金,得宝连连,若以残破之皮相取,则失之交臂矣。

 

    《粹编》计三大冊,精装,其中收录最早的契约是明代永乐年间的两件,其第一、二冊为土地田宅买卖契约,共586件,第三冊收有拈阄分配的「阄书」、「分书」,以及民间的「遗嘱」、「典当」、「合伙」、「婚书」、「庚帖」、「礼单」、「摇会」、「合股」、「租赁」、「赠与」、「借据」、「行票」等,这些文书小到私人印章、指纹、花押、印花,大到中央部院、省、县、村、保甲各级钤印,都完整地保留,显示了文本的原貌。可以想像,要从所藏五千余件文书中去篩选、分类、整理,其工作量之大、之不易,更不要说由于这些契约保存情况较差,出版时的大量修复工作等事了,这是一个工程,所以田涛和他的几位同仁五易寒暑才将编辑工作基本告竣。

 

    我以为,将个人珍藏的文献不仅去作研究,而且编辑出版,化身千百,这并非仅是「学术乃天下之公器」意识,这实在是一种精神。有道是:典籍流通,千古盛业,信今传后,夫岂易言!田涛并不是一位伟大的人物,他只是一位凡人,一位学者,一位教授,但他有思想,他想到的是物尽其用。一般来说,藏书家但知秘惜为藏,不知传布亦为藏。后來,田涛告诉我,《粹编》出版后,里面所收的文书全数捐给了清华大学图书馆,这又一次的「化私为公」,实在是对田涛高尚品格的最佳诠释。

 

    我留在美国家中的一本《法兰西学院汉学研究所藏汉籍善本书目提要》,为田涛所赠,这是田涛做的一件功德无量的事。法兰西学院是法国最高学术机构,而隶属于这个学院的汉学研究所则是法国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的中心。研究所收藏的中国典籍较多,在欧洲颇有声誉,但对于国内研究者來说,却难知其详,更是不得其门而入。1997至2000年间,田涛三次赴法,为该所收藏善本撰写提要。《提要》是2002年中华书局出版的,计收140余部善本古籍,细读之下,不禁要为田涛击掌,因为《提要》中有些是国内未藏的罕见之本,如〔嘉靖〕《南丰浚仪赵氏族谱》不分卷,明嘉靖二十六年〔1547〕刻本,《中国古籍善本书目》未著录,此书不仅有史料价值,而且在卷末刻有刻印工匠姓名和「光板人」、「装订人」姓名,这是研究中国印刷史的重要材料。又如《诸神谱》,收录了明清两代北京地区民间祭祀各种神仙图谱127幅。他还揭示了清初抄本《续金瓶梅》所用衬纸,是清康熙间纂修的《江宁府志》。

 

    后來田涛告诉我,他去法国写这本书志,什么工具书都没带,就带了我的《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中文善本书志》〔上海辞书版〕,他在《提要》前言中说:「一九九五年我曾访问过美国哈佛大学,遇到在哈佛燕京图书馆工作的古籍专家沈津先生,当时见他案头积稿盈尺,知其是为编纂哈佛燕京图书馆的善本题要。越四年,则收到沈津先生寄來的《哈佛大学哈佛燕京图书馆中文善本书志》,这部历时八年的精心之作,成为中外古籍研究的圭臬之一,也是我们此次编纂善本书目提要的主要参考工具书,尤其是对于明代版刻的一些考订,得益于此部著作甚多。」

 

    田涛有一本小书,叫《田说古籍》,薄薄的,才八万字,即使是卧游,花个把小时也能读完。我读《田说古籍》是当小说去看的,看他的收书经历,听他讲自己的故事,内容鲜活,生动而不做作,不像有的讲古籍版本的书,因为太多的人云亦云,十人一面,真知不多,「文抄公」似的抄來抄去,读者看得不舒服。记得有一天晚上,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的朋友请吃饭,在座的还有一位编辑,听说我饭后要去田涛家,而田涛又在饭店门口等我,就问我可不可以一起去。我当时很希望这位编辑能在《田说古籍》的基础上继续採访,加多内容,出一增订本。但此事不知何故没有进行下去。

 

    田涛还印过清高凤翰的《砚史笺释》,还和杨一凡合作主编了《中国珍稀法律典籍续编》十卷本,收录了海内外各地稀见中国法律古籍文献57种,少数民族地方法规、习惯法、乡规民约、司法文书700余件。

 

    我去过田涛家几次,有一次,他献宝似的指着排列整齐的书柜,那里面都是清代各朝的《则例》,还有不少线装古籍。我以为,私家收藏《则例》如此有系统且数量如此之多,当无人望其项背。他问我想看点什么,说着就取出了一部明内府刻本,书名我不记得了,但印像很深的是那部书纸墨妍丽,新若未触手,所以我就说,一部司礼监本流出数百年,而护持慎密如此,不仅足佩,亦大所不易矣。田涛也有同感。我最想看的就是田涛藏的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或是别人不曾注意的。于是他又拿了一本明末刻本的小类书给我看,那是他刚请修书师傅修好的书,书倒是冷名头,我说好,这部书难得。他说,查过一些善本书目,都没有著录。

 

    还有一次,在他家里看明代的讼状,真正的法律文献,极为难得,这也使我眼界大开。因为我的印象中民间老百姓手举讼纸告状,是得自电影、电视剧里的情景,小民呼天抢地的一声「青天大老爷」,于是一纸诉状呈上。但我从未见过这种已经拓裱了一层的大张长方形的原件,格式是印好的蓝字,黑字是填上去的。原來田涛所藏得自浙江兰溪市,因为台风,使乡下祠堂损毁,由此发现祠堂内墙的夹层,而数十张明代讼状亦破土而出,重见天日。田涛在浙江有不少眼线,卧底四方,供给他有价值的旧书文献「情报」。田涛告诉我,他在得知「情报」后直接赶去兰溪,验过原件后立马买下带回北京。

 

    我记得,第一次去北京看他,他请我吃的是饺子,他专门开车去一个很大的饺子馆,几十种不同的饺子任选,我当时还想,这样规模的饺子馆,不仅美国没有,在上海我也没有见过。那次他还叫上了宋平生來作陪。有意思的是,他陪我逛琉璃厂,我们似乎是先去了马未都的店里坐了会儿,去其他店铺时,竟有很多店主和他打招呼,十分热情。我说你人缘真好,他答说,前一阵子,他时常在电视台做节目,收视率不低,看的人多。我开玩笑说:你怎么变成了明星了?他说,电视台一时找不到人,拿他來充数了。

 

    我和田涛最后一次见面,是在去年的一月,我从上海飞去北京,他接到我的电话就问:你在哪里。我说我在北京,他说太好了,我现在天津办事,今晚就赶回來。第二天上午九时,我如约赶至他家。他说十分钟前就到楼下等着了。这就是田涛的待友之道。那天是2012年1月10号,同去的还有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何林夏社长,文献分社雷回兴社长和社科分社汤文辉社长。那天,田涛将他收集的徽州文书拿出来,请大家鉴赏。只见他从客厅后的一间屋子里搬來一只皮箱,后来又从另一角落里「踢」出一只皮箱,里面是放得满滿的未裱的文书。后來汤社长对我说,田老师家藏品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汤社长日记〔前几天汤发给我的邮件〕载:「田老师表示,我们既然是沈老师的朋友,可以常来。我亦提到将同梁治平、王人博等做一套法学方面的书。得田老师赠送书一本,《接触与碰撞----西方人眼中的中国法律》。何社长及回兴亦得赠书。沈先生与田先生互相签赠图书。沈先生突然找不到老花眼镜,后来田先生发现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我惊奇道:原来两位老师的眼镜是可以互换的啊?何社长答道:老花镜就可以。其后签字时,田先生又从桌上拿起沈先生眼镜,用完折叠好就往衬衣口袋一放,沈先生连忙提醒:“那是我的!”大家一时大笑。」「我用 ipad拍摄的照片若干,我们几个人,都在其中了。中有一幅沈先生与田先生互相签名赠书的照片,弥足珍贵。田先生已经驾鹤西去,这些影像文字,就是留给我们的念想了。」

 

    云天远隔,万水千山。我在今年春节前还打过一个越洋电话给他,问候他并提前拜个年,他只说最近很忙,有很多事要做。没有想到的是,这竟然是我和他之间最后一次通话。在我印象中,和大洋彼岸的田涛并没有见过几次面,甚至没有拍过什么合影,但似乎已是很熟的朋友了,我们之间没有客套,谈话也是直截了当地进入主题。他偶尔有信给我,而我也只是打电话问候或请教他什么问题而已。

 

    真的是盛会不常,知音难得,追念前游,宛如梦境。田涛走得太快了,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还有许多话要对朋友说,就像他撰写的《最后的书香门第》还未竣稿一般。我希望「田涛」这个名字,不要轻易被人们忘却,因为正是他在法学上的实践与贡献,以及他的收藏,才成就了他曾经的辉煌,也留给后人有用的「遗产」。可惜的是,他没有能继续他的事业,续写新的篇章,这是他所有的朋友最为遗憾的。            

 

    田涛走好。

 

 

                                                      2013/4/30

 


到过这里的访客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