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见过黄山奇松吗?它立根于最为贫瘠的峭壁破岩之中，从来无人理会，虽历经无数回狂风暴雨、烈日冰雪的摧残，但它以石为母，以云为乳，仅靠日月之精华、雨露之滋润，破石而生，顽强成长，数百年后，竟似巨人挺立于峰崖绝壑之上，苍劲挺拔，四季葱翠，那姿态，那色彩，美得让人称奇，奇得让人叫绝，被人赞为“黄山四绝”之首、天下奇观。

南通有个神似黄山奇松的人瑞：他生于乡间贫寒的农家，自幼父母双亡，始终生活在社会最底层。他从小酷爱绘画艺术，然而既无条件进美专、拜名师，又要务农打工、养家糊口，只能以难以想象的坚韧刻苦精神，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自学、实践山水画艺术。直至他年近九旬时，才在市群艺馆举办了平生第一次个人画展。现年已102岁的他，还不时有新作问世。

这位奇人就是长期隐居在通州区兴仁镇芦花港村的百岁老人耿颂九先生。

为了探求他自学成奇才、清贫却长寿的宝贵人生经验，记者于今年10月中旬专程采访了仍在家中泼墨的耿老。

百年苦旅不觉苦

只缘魂附山水图

一路上担心：耿老毕竟是102岁的老人了，能不能与之正常交谈，能不能采访到一点东西，对他的身体会不会产生不良后果？然而，当见到他独自一人在屋前稻田边迎候我们的身影，便觉得此前种种担心都是多余的。

他一身仙风道骨，两眼炯炯有神，不拄拐杖，依然腰杆坚挺、步履稳健。耿老住的三层农家小楼与左邻右舍几乎一样，他先领我们去堂屋看挂满三面墙的一幅幅自己珍藏的山水画精品，接着又带我们去他的画室。画室虽简陋，但书香气息甚浓：室内摆着一张长方形的画案，文房四宝齐全，镇纸压着一张宣纸，案旁放着一把旧藤椅。案前有两张书橱，排满了画谱、画册、图书；橱旁有个圆筒，插满了他近期所作的画轴。此时，耿老就一人在家，他亲自为我们泡茶，看来他的日常生活全能自理。

见耿老与其他百岁老人不一样，耳不聋眼不花，说话流畅，谈吐儒雅，与之交谈毫无困难，记者马上开始采访。自然先要了解他的身世——百年人生历程。耿老反应敏捷，记性很好，一提问，他立即就娓娓道来——

耿颂九先生，1910年3月12日生于南通东郊兴仁镇乡间一个小户农家，此前已有三个哥哥。当时，他家仅有一亩多地，难以养活一家六口，其父便开了一个小酒店和槽坊。可怜他八岁时父母双亡，仅比他大十三岁的大哥和大嫂继承父业并承担起抚育幼弟成长的责任。

耿颂九先生自幼酷爱绘画，八岁时，二哥为他买了一本《芥子园画谱》，他如获至宝，反复翻看、临摹，从此，这个农家幼童便“深迷不悟”，与山水画结下了不解之缘。

民国初年，他家附近也办起了新式学校，他便在那里读完初小，13岁时大哥又送他到南通城北高等小学读了三年。在上小学期间，他的绘画天赋就开始显露出来了。有一次美术考试，要求画红萝卜，因考试允许课后画，故有十多个同学都请他代笔，结果他们个个都得了“甲等”，而老师为“教训”他，偏偏给他打了“乙等”。

由于家里不宽裕，耿老16岁高小毕业后，就回家帮助大哥卖酒、干农活，抽空在家自学专攻山水国画。为了学画，他一心寻找画师。20岁那年，有一天进南通城，他在南城门东边欣喜地看到一家门前挂着“南通金石书画会”招牌、里面挂着许多字画的店面，他立刻进去询问“是否招收学徒”。店主俞某见其爱画近乎痴迷，便同意收其为徒。耿老得到大哥的支持，缴了学费和食宿费在那里学艺。不久，他发现这位当老师的俞某，并没有教画的本领，有一次俞某与耿颂九同时临摹上海名家吴待秋的一幅山水画作，结果耿画的一幅很快卖掉了，而俞某的画却无人问津。半年之后，耿见花大哥的辛苦钱却学不到本事，便提出要回家。俞某自惭画技不如耿，挽留不住，便对耿说：“你的画很有前途，我可以介绍你去上海大画家吴待秋那里学习，不过要缴大洋200元。”耿颂九听说可拜大画家为师，便很想去。当时一个农村小户人家要一次拿出 200元大洋（相当于现在人民币3万元左右）是很不容易的事，但耿老的大哥爱弟如子，想方设法凑足了款子交给了俞某。耿颂九满心欢喜地跟俞老板赴上海，两度登门，却不见吴大师有纳徒之意，耿颂九心生疑惑，便私下前去打听，才得知吴大师根本没有收到拜师费，是俞某吞吃了那200元大洋。

谁料，1938年，日本鬼子入侵南通，耿颂九家的房子被烧毁，耿老全家先避居陈家庄，后又迁至南通城里，他大哥在城里东北营开了一家酒坊，以此谋生。在此后的十多年间，他一边替大哥做帮手，一边自学作画，并有机会经常与城里的画友们切磋画艺。

1949年，南通解放，1951年全国实行对私改造，耿老大哥的小酒坊也实行了公私合营。其时，耿老的大哥不幸病逝，全家生活面临困境。因乡下老家还有亩把地，兄嫂存有一些木料，耿颂九便带着老婆和两个儿子回到老家李观音堂，砌了几间房子，边务农边开小酒店养家糊口。尽管度日艰难，但他一有空就泼墨作画。

1957年兴仁镇也成立了人民公社，当地领导经过认真的选择，认为耿颂九先生为人老实、诚恳、可靠，便让他担任工区会计。在算账理财之余，耿颂九笔耕不辍，不时画一些有乡野情趣的农家山水。由于公社、大队领导与社员的信任，耿老担任会计工作一干就是20年。虽然会计的报酬，难以让全家老小温饱，但他的人品却得到群众的称赞，他的绘画艺术也得到社员群众与艺术界人士的称赞，受到了尊敬。

改革开放后，耿颂九家邻近的横港乡成立了一家制作中国画的工艺厂，需要培训一批学徒当画师，他们从苏州请来了几位花鸟画家当教师，可没请到山水画家。经过打听，附近就有山水画家！已年逾古稀的耿老觉得自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便欣然应聘进厂带徒教学。尽管月薪只有五六十元，但他珍惜平生第一次得到的专业从事美术工作的机会，全副身心地投入，在工艺厂一干就是十一年，带出了几十个艺徒，大批国画作品销到日本，他的名声也随之远扬。他的艺术成就终于被南通书画家界吃惊地发现，1998年，耿老年近九旬时，南通市文联、南通市书法国画研究院等在南通市群艺馆举办了“耿颂九山水画展”；2000年在沈寿艺术馆举办了“历禧大吉三老（耿颂九、朱漱梅、李巽仪）画展”；2005年南通市文联编辑出版《耿颂九山水画集》；2006年南通博物苑编辑出版《耿颂九山水画集》并举办“画坛三友——顾永惍、尤无曲、耿颂九山水画展”。

欲拜名师疑无路

脑筋一转良师多

在耿老家欣赏他的画集、藏品，倾听他对山水画技艺和理论的见解，颇感惊奇：他是一个农民，从未正式拜过名师，但他的画作与历代名家名作放在一起，其境界、风貌、技法、气韵几乎难分伯仲，达到很高的“文人画”层次，令专家惊诧；他仅读了小学，但他的谈吐、气质、题词、书法颇似儒雅文人。难道他真的能“无师自通”？耿老否认自己有“天才”，否认没有老师传道、授业、解惑就能自通。

他年轻时拜师上当受骗后，家里的经济条件已不可能圆他的拜名师梦了。天无绝人之路，通常的拜名师、进画院的学艺之路走不通，还有其他拜师学艺之路吗？脑筋这么一转，眼前豁然开朗——

以齐白石为榜样，拜历代名家名画为师。画坛巨匠齐白石，幼年家贫好学，初以雕花匠为生。20岁那年，随师外出做活，见到一主顾家有部乾隆年间翻刻的《芥子园画谱》五彩精致版 ，如获至宝,遂借来刻苦自学，用勾影雷公像的方法不断临摹，由此走上国画艺术创作的道路，终成一代大师。齐白石等自学成才经验为耿颂九树立了楷模。于是他不仅对珍藏的《芥子园画谱》反复研读，而且千方百计地购买、借来许多古代名人画册，认真拜读、深入领会、揣悟门道、反复临摹，并力求笔法、构图、款、印和意境仿师如师。耿老40岁前临摹历代名师名作之画稿数以百幅，给他打下了深厚基础。

南通市文联编印的《耿颂九山水画集》中收录了耿老仿古大师名作42幅，这些珍品凸现了耿老仿宋元明清大师名作不仅力求形似，而且追求神似，从而达到几可乱真的效果。例如，他于1944年临摹中国绘画史上屈指可数的伟大人物之一、明末清初的国画大师石涛的10幅山水画，用笔上充分体现了石涛曲尽飞涩、徐疾、粗细、干湿之妙，如中锋、侧锋、逆锋、散锋、顺锋、尖笔、秃笔、枯笔、湿笔、破笔、圆笔等都有，但主要有中锋细笔、侧锋粗笔，以及刚性、柔性用笔等特点：画树木，多画平头树，平坡之松，松干多挺直，松针较宽，短促出笔略带圆弧形，六七笔成一组，具自然生态之趣；悬崖高山之松，松干多以斜出取势，盘曲瘦硬，松针细长刚劲，用墨干而浓，给人以苍劲畸形之感。画山石，或用流畅而凝重的中锋线条，或用干毛而松柔的侧锋线条先勾出山体的轮廓和脉络，然后用不同的皴法，如解索、荷叶、披麻、折带和拖泥带水皴进行皴染，以表现山峦的凹凸和体积感。画水，远处或无风之水，多留空白，不画水波；微波流动之水，多用细笔中锋，线条流畅轻柔。画云雾，用“勾云法”即用中锋线条，灵活勾出烟云，具有流动的气势和美感；用“渍云法”即利用山体、树木本身的水墨渍出云态，具有缥缈苍茫的艺术效果，多用于大段的烟云；用“染云法”即用淡墨湿笔烘染出云感，虽没有具体的笔触，却给人以迷蒙，烟云满纸之感，且多表现晨雾和烟雨之景。在意境、气韵上，则深刻体现石涛“借笔墨写天地而陶泳于我”的山水画理论，画风、新颖奇异、苍劲恣肆、生意盎然。

广交画友，以友为师。耿颂九在抗战时期随大哥在南通城里生活的十多年间，有机会结识了众多画友，如顾永惍、尤无曲、严敬子、刘子美、戚豫章、黄幼松、陈曙亭、卢心竹等当时科班出身、拜过名师、颇有名气的画家。他们常常在盐商兼画家仇淼之的家中聚会，评点各自画作的长短，交流学艺创作的心得体会，切磋提高画技的途径，这对开阔耿颂九的眼界和思路、提高绘画技艺影响巨大而深远。仇淼之还资助他们办画展，卖画的钱用于接济生活窘迫的文人。

《耿颂九山水画集》中第二幅作品“静物写生”，就是他与刘子美、戚豫章等12位画友默契合作的结晶。耿老在追记中所题“丁丑菊月无曲弟子国中，以此图见示，为五十年前画友十二人合作图中静物，淡墨写意风趣盎然，五十年星移斗转，仅存者豫章与余二人，迫思往昔殊深依依是为记。耿颂九题于静庐”，就是对画友聚会情景的美好回忆。画集的第一幅画“扇面”是耿老最为珍惜的作品，因为它蕴含着一段画苑佳话：1937年，日本鬼子占领南通，城内百姓纷纷离家避难，尤无曲乘一小船逃难，船经李观音堂耿颂九家河边，迎候他的耿邀他上岸吃饭，酒后，尤无曲先生乘兴在扇面上画了些树木与人物，就下船继续出发，后由耿颂九补充完成。抗战胜利后，尤无曲看到完整的“扇面”画感慨万分，便在扇上题记“七七事变敌机袭通，避敌焰赴古沙，舟过李观音堂，九兄邀登岸小叙，酒后作是扇未竟，匆匆别去。胜利后颂九补成出示属为后记，故人依旧，世事沧桑，不禁长叹！画中树木与人物为尤无曲作画，景物山石水面为耿老补画，人物与山水浑然一体，是为佳作”。

师法古人，以大自然中的名山大川为师。“纸上得来终觉浅”，国画祖师是山水。耿颂九早就有游遍名山大川，“搜尽奇峰打草稿”的愿望，但是苦于无钱而一直未能如愿。改革开放后生活条件好了，1977年他已年近古稀，利用探望在安徽工作的女儿的机会，第一次去黄山游览、写生。黄山美景奇观令他流连忘返，在山上一住就是10天，作了大量写生。1979年和1984年他又两次自费去黄山写生，两次去九华山和贵阳。现实生活中的名山大川，使耿老的绘画实现了从仿作到创作的飞跃，迎来了艺术成果大丰收的黄金季节。《耿颂九山水画集》中收藏的40幅创作精品，集中反映了他“师法自然”、升华到唯大、唯真、唯善、唯美的山水画艺术境界的进程。

淡泊名利心清静

顺其自然可长乐

自清末至今的一百多年，是中国社会空前激烈动荡、急剧变化，中华民族从苦难深重的人间地狱升腾到日新月异的幸福乐园的时代，其间，有无数革命先烈英勇牺牲，数千万百姓死于非命，能平安活着见证这个时代全过程的人少之又少，耿颂九便是其中的一个。他作为一名始终生活在社会最底层又有崇高艺术追求的农民，在那样的时代条件下能够做到自然生命和艺术生命之树皆长青，肯定有其独到的长寿之道。通过向他竭诚讨教，记者隐约领会到几点——

知天乐命，安分守己，不存丝毫非分之念，有最起码的生存和学艺条件便知足。耿颂九深知自己是一介土生土长的草民，始终以“只要全家老小不致冻饿而死便足矣”和“只要有笔墨纸张涂鸦便足矣”为生活理念，不生任何非分之念和富贵奢望，因此，他从不怨天尤人、心生闷气，从来没有跟人顶过一句嘴、红过一次脸、发过一次火。他长期安心靠一亩多地和一爿小店，后靠当工区会计的报酬让全家老小勉强温饱、让画画的实践得以持续，便感到满足、快乐。正因为对生活、从艺条件的要求最低，所以只要有一点改善，他就深感幸福。改革开放以来，他所住的小儿子家盖起了三层新楼，专门为他辟了一大间画室，曾在安徽工作的女儿一家调到南通，近年来又享受到每月300元百岁老人补贴和农村居民医保待遇，尽管一日三餐如旧，但他觉得现在的生活已经太幸福了，心里一直阳光灿烂。

爱好朴素而高雅，志向单纯而高远，不为名、不为利、不攀比，但求自己的绘画技艺不断有所提升。他深知，自己是一个普通农民，画画是个人的爱好，自觉有学画的天赋，只有顺应自己的爱好、充分发挥自己的专长，才能怡情养性、乐而无憾，否则就是委屈自己、虚度人生。他把提高自己的绘画技艺作为唯一的毕生的乐趣和追求，因此能数十年如一日立足实际、静心专注，不为名、不为利、不计个人得失、不计任何报酬，不受条件限制，不受环境影响，不懈努力、循序渐进，一步一个脚印实现着自己的目标。只要在技艺上有一点新的领悟、新的提高，他就感到快乐无比。记者问他，与同辈的尤无曲等名利双收的画友相比，你不觉得有点不公和委曲吗？他坦然答道，不好相比，尤无曲、顾永惍等出身书香门第，曾先后得黄宾虹、郑午昌、陈半丁诸名师亲授，又有人为其推介，我不如他们，并无不公。而据娄家骏、沈启鹏等专家之评，耿颂九与尤无曲、顾永惍等大师均是功力深厚，都达到相当高的境界，耿老“自谦”不如尤、顾，正表明其始终保持着真正淡泊名利的纯净心境，这也是他艺术生命长青的持久不竭的动力。

顺其自然，与时俱进，乐于为适应社会对艺术的新需求、促进文化繁荣作出贡献。自从南通市多次举办耿颂九画展和编印画集后，耿老名声大振，市书法国画研究院、市博物苑、“南通书画网”等单位纷纷要求收藏、宣传他的山水画精品，他认为这既是社会对其山水画艺术的肯定和重视,又是繁荣南通国画艺术、宣传南通历史文化名城之所需，便毫无保留地捧出珍藏多年的山水画精品，放手让他们挑选、收藏、宣传。一些国画爱好者、年轻画家慕名登门拜其为师，他深知拜师之不易和重要，便来者不拒，无偿指教。不少书画商陆续慕名找到乡间他家求购或订购画作，出价篇幅大的每幅五六千元，小幅的每幅千元，他不讨价还价，欣然满足画商要求，他认为，艺术虽无价，但只要能满足社会对国画艺术的新需求就好。订购，产生了作画的新动力；卖画收入，可以让自己自给有余，减轻子女负担，可谓两全其美，何乐而不为？为此，这位百岁画家仍然笔耕不止，三天作一幅，其乐无穷。耿老用一首四言短诗表达了他现时的心境：“艺境无涯，勤耕不殆。百岁伊始，乐再涂鸦”。

当回眸耿老在田埂上送别我们的身影时，记者猛然发现，这位百岁老人恰似他自己所画的那些黄山奇松！在社会普患“焦虑症”、又热炒长寿经的今天，耿颂九先生岂不是一帖有效良方、一本极好的教科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