铭石楼-----碉楼繁华已尽,碉楼主人也已经作古
“铭石楼的主人方润文小时候家里很穷,缺田少地,只好到美国去挣钱。他先在三藩市打工,接着在纽约附近做生意,后来又去了芝加哥。经商致富后,他回乡用十多万银元盖起了铭石楼……”
铭石楼建于1925年,楼高6层,楼外的铁窗早已锈迹斑斑, 那些随着墙体流下来的铁水的印记仿佛就是岁月的留痕。
走近铭石楼,你会被它厚厚的铁门所吸引,这厚厚的铁门和各层的铁窗都是用来防匪寇的,当时开平社会秩序非常混乱,匪寇猖獗。而远洋加拿大、美国等地淘金回乡的华侨往往是匪寇们袭击的主要对象。
走进铭石楼,一楼的客厅正中吊着一盏煤油吊灯,两旁则是精美的中式雕花家具,一只古老的落地座钟静静地立在一旁,像一位仆人忠实地记录着铭石楼里那些流逝的光阴。
客厅正对大门的墙壁上挂着四幅照片,楼主人方润文西装革履居于其中,一副西方绅士的行头,但那张脸很中国。方润文的左边是大太太吴氏的照片,吴氏穿一件清式对襟绣花长袖衣,观其相貌,俨然是一位循规蹈矩、持家有方的旧式太太的形象。吴氏的左边是二太太梁氏,梁氏是香港人,穿一件短袖的碎花旗袍,带着眼镜,梳着民国时女子流行的卷曲发式,一看就知道是一位受过教育的知识女性。方润文的右边是三太太杨氏,来自美国,是一位中法的混血儿。照片里的杨氏年轻漂亮,穿着时尚的连衣裙,显得非常摩登。四幅照片收在一个红木相框里,相框内边沿是常见的中式镂空雕饰,花鸟的图案栩栩如生,凑近,仿佛能听见莺歌燕舞恰恰枝头,让人依稀还能想象出当年主人和三位美丽的太太徜徉在春日花园里的情景。
往楼上走,打开楼层间窗户旁边的机关,窗子的铁柱居然可以一根一根地拆下来,这是有讲究的,如果遇到水灾,可以从这里坐船逃生。而且,铭石楼一至四层每层都有厨房,如果碉楼底下一层被水淹了,可以逃到上一层,继续生火做饭。
沿着楼梯往上走,房间里一点一点地暗下来,在幽暗的光线里我来到三楼大厅,正游览着,一道亮光忽然照进来,原来是站在窗前的游客移开了,就像舞台的幕帘被蓦地揭开,昏暗的大厅里顿时亮堂了许多,上个世纪初民国的一个繁盛大家族的种种生活细节竟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
一间卧室里,岭南红木质地的梳妆台上,进口的法国香水瓶、口红盒、旁氏面霜瓶等一溜排开,让人不禁想象出当年楼内的小资生活:某位太太为了出席宴会,用这些奢华的化妆品,正对着铜镜精心打扮着自己。而另一间卧室,一顶黑色礼帽不知何时被主人从头上摘下,挂在了一旁的衣架上,仿佛主人刚刚离开此屋不久。
大厅里,一座自美国进口的留声机像一朵喇叭花,静静地盛开在窗前暗红色的桌子上。一旁的摇椅似乎还在光影里微微摇晃,也许主人在等待太太化妆的过程中,百无聊赖地躺在摇椅上闭目听完一段“唧唧——呀呀——”的粤曲,太太妆毕,主人返身到卧室取了黑礼帽,这会儿,他已经和盛装的太太迈着轻快的步子,沿着楼梯飞旋而去了。
我惊叹着、唏嘘着,八十多年前,东西方的交流融合在广东开平悄然发生,开平人的生活曾经与西方生活靠得如此之近,甚至超过了如今开放的程度。
不同于上海和天津那些租界里的洋楼,开平碉楼是中国人主动去接受西方生活的结果。
《开平县志•习尚》里记载:“衣服重番装,饮食重西餐”,“婚姻讲自由,拜跪改鞠躬”,“至于日用一切物品,无不竞用外洋高价之货。就中妇人衣服,尤极华丽,高裤革履,五色彩线,尤为光煌夺目。甚至村中农丁,且有衣服鞋袜俱穿而牵牛耕种者。”
当时的开平,男人们的穿戴是礼帽、西装、领带和进口牛皮鞋,而抽雪茄、喝咖啡、饮洋酒、吃牛排则成了他们崇尚的生活时尚。有人甚至将西方烤牛排的炉子从海外千里迢迢搬运回家。而开平的女人们则喜欢喷洒法国香水,抹“旁氏”面霜,涂英国口红,穿薄薄的丝袜。即使是在上世纪改革开放的80年代初期,丝袜也仍是都市女人追求的奢侈品,但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玻璃丝袜”早已是开平乡村女人的日常用品了。在用具方面,从座钟、留声机、收音机到柯达相机,从三枝枪牌单车、风扇、打印机到浴缸、抽水马桶、抽水机,多少年后国人才能见到的东西,那时就成了开平人的日常生活部分。当时的开平“风同欧美,盛比唐虞。”这一幕,在当时的中国近乎一个神话,而这一切,开平之外的中国人几乎都不曾知晓。
在一个房间里,一个大木箱子跃入我的视线,大木箱长三四尺,高、宽各约三尺,边角镶包着铁皮,两侧装着铁环,箱身则打着一排排铆钉,气派非凡,这就是传说中的“金山箱”。开平最早的碉楼,它们的主人是一些早年远渡重洋到美国的打工仔,当时的开平人把美国称作金山,而远赴重洋的华侨则被统称为“金山伯”或“金山客”。“金山伯”回乡时带回来的大木箱就被人们称为“金山箱”。
史料记载,鸦片战争以后,中国国内社会动荡不安,东南沿海地区耕地贫瘠、资源缺乏、人口过剩,人们食不果腹。而此时在美国、加拿大和澳洲等地出现淘金热,正需要大量劳动力。于是,开平许多地区的社会底层民众或被“卖猪仔”,或作为契约华工,或以家庭移民的方式离开家乡,踏上一条未知的谋生之路。
《开平县志》里记载:“开平人富于冒险性质,五洲各地均有邑人足迹,盖由内地农工商事业未能振兴故……”一些老华侨回忆说:“那时是乘坐桅船,航程从三、四个月至半年没有一定,快慢要靠天气,华侨自携咸虾酱佐膳,日久都生了虫。抵岸时胡子几寸长,眼深而黑,海洋上浪大如山,许多人熬不过风浪,抱着桅杆,从香港哭到旧金山,得到平安上岸,恍如隔世了。”
行程如此的艰辛,去到目的地后更是受尽压迫、剥削、奴役和欺凌,去时的一批又一批青壮年,能像方润文那样挨成“金山客”衣锦还乡的是极少数,大多数都从此杳无音讯,客死他乡了。
可以想见当年方润文衣锦还乡时的情景:西装革履的他头戴礼帽,手拄拐杖,在他的身后,几条精壮的汉子擡着他的金山箱,一路吆喝,耀武扬威地走向他的家。父老乡亲都聚集过来鼓掌、欢笑、祝贺。在一片啧啧的称道声中,大家不约而同地把羡慕的目光投向了方润文带回的金山箱上。此时的方润文心潮澎湃,眼眶早已湿润,想当年他为了那个“淘金梦”,怀揣着未卜的前程,作别妻儿,踏上遥远的征程,任由异乡清冷的月光抚慰孤寂的心灵。他夜以继日,辛苦劳作,省吃简用,在度过无数个难眠之夜后,终于带着沉甸甸的金山箱衣锦还乡了。那一刻,仿佛他所遭受的苦难和种种不堪都在这场盛大而华丽的欢迎仪式面前都化作了云烟。
铭石楼的第五层是楼主祭供祖先的地方,外面是一个敞廊,廊柱的浮雕是典型的罗马风格,敞廊里的角落里存放着很多石块,据说是用作投掷围袭的匪寇的。
上到铭石楼第六层,见到天台,其上有一座造型极为雅致的六角凉亭,凉亭用六根罗马爱奥立克风格的石柱与罗马券拱相连,顶部是中式的六角攒尖的琉璃瓦亭顶,充满了中西合璧的味道。凉亭四周四角还筑有突出楼体“燕子窝”状的枪眼,枪眼是用来架枪的,是居高临下的专用防御工事,遥想当年,主人在凉亭里同家人们饮酒赏月、栾棋打牌时,也随时警惕着土匪贼人的侵袭。
上个世纪60年代,一场浩大的运动在全国范围内展开,有钱的人都有罪。某个清晨,小说《蓝屋》的主人公携了二太太来到厨房,二太太用托盘托着一个药瓶,她缓缓地将安眠药悉数倒进了桌上的两个咖啡杯里,用小勺子在里面搅动着,那种熟练优雅的样子比如惯常的下午茶,他们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铭石楼的主人方润文在那个年月也面临同样的遭遇,然而,方润文选择了另一种方式,也是在某天凌晨,方润文携全家老小悄然离开了铭石楼。随着那扇厚厚的大铁门被阖上,铭石楼的故事从此被封存。
站在铭石楼的天台上,放眼眺望,远远近近的几座碉楼跃入眼帘,在这样一方天空下,这些碉楼给人一种强烈的非现实感。它们静默着,看上去是那样的华丽而沧桑,孤独而充满了对外界的防范。
金山客们大半生的苦难和血汗换回的是家人的平安富足和后代的幸福。如今碉楼繁华已尽,碉楼主人也已经作古,唯有主人的后代们依然生生不息。方润文的孙女方瑶珍50年前在一本日记里用毛笔小楷写道:“4月20日星期三晴,今天上午,我走进花园里,只见青的草、绿的树、含苞待放的花儿,把春光点缀得非常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