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父親二三事-哈龍文
回憶父親二三事-哈龍文
回忆可以給人帶來欢乐,回忆也可以使人哀伤。每当我回忆父亲往事的时候,
我心里总是有欢乐和哀伤两种情感交替出现。
我父親叫哈漢章,筆名哈雲裳,字哈槃園,這個名字很少用,也很少有人知道。
父親有四個弟弟,都用“漢”作名字的中間字,父親把五家的孩子都按出生先後排在一起,
我記得一共56人,我們這一輩是以“文”字作名字的最後一字。我是哈漢章最小的兒子,
也是同輩弟兄姊妹中最後一名。
我們這一輩中有幾位是著名教授,將領,銀行家和醫學家。
我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剛上初中,很不懂事,更谈不上孝心,这是我到今天仍然悔恨的事。
父亲是在我住的西房里病重的,那是一天的黄昏,他不能说话坐在那里,我才从学校回来,
不知是怎么回事。过了一小时,我的叔兄哈瓛文,他是协和医院的医生,与一辆救护车一起来到家里,
把父亲送到协和医院去。第二天清晨,一位請来帮忙的,在我家工作了几十年的老仆人吴兆豐从医院回来,
難過的说:“老太爷去世了。” 过了几小时,我就戴上黑袖帶到我三叔家,大姑妈家,和其他亲戚家去敲門报丧,
這是非常痛苦的經歷。父亲的遗体先停在医院里,然后送到附近的一家清真寺去。
我大哥哈雄文从上海趕来北京送葬,并来清理父亲的遗物。我和大哥很好,他每次来总给我带些礼物,
这次他嘱咐要把父亲保存的古籍给我留下,书共有四个书柜,其中有的书,如四书五经,是我上学以前父亲在家
亲自教过我的,还有很多宝贵的原搨的古代碑帖,价值很高。
我们住的那所房子是后来买的,是个小四合院,父亲母亲住北房。
父亲去世后,不少人送花圈来放在他的房子裏,其中也有载涛送来的,還有不少名人。
我记得小时候在客廳里看画册,其中有父亲与载涛在德国克虜伯炮厂前拍照的合影,父亲穿着筆挺的将軍服装,
右手牵着一匹德国马。听说这匹马很有战功,父亲还把牠带回国一直养着牠,直到牠老死在北京原来的後圓恩寺住宅,
那里有个西跨院,院中有一间马厩,马厩外面临街的地方有两块上马石。这里也是我小时候蹦跳和捉螅蟀的地方。
記得我小時候,清朝皇家的二格格和五格格就住在我家附近,所以請我到她們家去玩,但我不願意去,後來聽說
她們家有個和我一樣年歲的小孩,是在日本出生的,想和我用中文說話,我就彆彆扭扭的去了。她們家當然很講究,
我去可以得到一盒好鉛筆。不過父親沒有讓我再到她們家去過。
父亲很有爱国心。我记得在日本投降的时候,曾有两名日本高級军官来家里拜访我父亲,因为他们知道父亲曾毕业于
日本陆军士官学校,所以對他非常恭敬,他們用日文對話,我當然聽不懂。后来听父亲说,日本投降后,這兩個人願意
留在中国,想请求父亲出面说情,但父亲一概拒绝了。
那时我们住在北京後圆恩寺十號,我们的房子座落在蒋介石总统北平(抗戰勝利後叫北平)行辕的斜对门,蔣總統和
父親在日本留学时,曾经相识,所以我可以被允许跑到他们行轅院子里去玩。
我们那条街的西边,在日本侵略時期有大汉奸殷汝耕的住宅,那时他们很有势力,父亲却非常鄙视他们,
从来不趋炎附势。甚至当日本人把父亲带到宪兵队,威胁他出头露面为他们做事的时候,父親都没有答应他们。
这段历史是我亲自从父亲和家人口中听说的。
父亲虽留学于日本,但他绝不为日本侵略军效勞。
父亲晚年常有人请他題字或写对联,所以,他在北京荣宝斋请名刻师刻了两枚图章,一枚是“环游地球一周”,
這是記錄他到國外考察軍事的經歷;另一枚是“家居沌水之阳”,這後一枚一直保存在我這裡。 “沌水之阳”是指湖北汉阳,
那里有一栋兩層樓的房子,出國前我曾去看過,當時住著我的姑母和她的家人。
父親也曾把自己的錢財投到埦堤的建造上,那堤是為防洪用的。
父親喜歡楚辭,所以,晚年時曾經和一些人成立了一個“楚學精廬董事會”,曾印過一套“張文襄公年譜”(張文襄公即張之洞),
父親稱張之洞為他的老師,父親年輕時考中過秀才,可能與接受張之洞的教育有關。
我們小的時候,父親鼓勵我們當狀元,過年的時候,孩子們玩狀元籌,為了贏個狀元籌,會急得面紅耳赤。
沒想到我在39歲的時候,在作了十多年教師之後,出乎意料地被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院錄取為文革後的首批研究生,
能夠有機會得到深造,別人開玩笑說我是“范進中舉”,不過我可能比范進中舉時年歲還小一些。而且,又有機會出國深造,
獲碩士,博士學位,父親若活著該多高興!
我自己一生中,也經歷過很多苦楚,但我沒有怨言。想一想父親,他雖名聲很大,但是父親不也曾被段祺瑞到處追殺嗎?
活在世上,不會沒有苦難,但父親說過:“天無絕人之路。”真的,在我覺得毫無指望的時候,總會有一條路為我預備。
這是我家的一個奇妙的思想傳統。
父親沒為自己寫過什麽文字,也從不誇耀自己,他只是不計報酬的為《中央文史資料館》寫出他所知道的歷史情況,
直到他最後的日子。雖然我哥哥姐姐在海外的很多,但他從不向他們要求什麽,他反對奢侈,講求廉潔;反對懶惰,講求勤奮;
反對粗暴,講求以禮相待。所以,他雖身為武將,但人喜歡稱他為“書香門第”;
雖然很多人稱我家為“名門望族”,但是,父親從來不放縱孩子,對孩子既慈愛又嚴厲,不準嬌生慣養,所以,當我的小哥哥
十六歲就想去參軍的時候,父親不但不禁止他,還鼓勵他去磨練。
父親要求我們行為端正,不許我們和學校裏的壞孩子接近。在我五歲多的時候,父親就教我在硯臺裏研墨,增加我的腕力,
以便學習寫字。後來我學習寫毛筆字,開始是父親把著我的手寫,慢慢才讓我自己寫。父親喜歡漢隸和魏碑,也喜歡王羲之的
《蘭亭序》和《聖教序》,也常用王羲之和王獻之刻苦練字的經歷鼓勵我。
父親也精通歷史,但我年幼的時候聽不懂他講的歷史,父親很失望。聽說在我出生一周年的時候,父親曾有個“抓周”的活動,
就是放幾樣東西在一個方桌上,如毛筆,小寶劍,粉盒,銀元等等,然後看孩子要抓什麽,父親說我抓了毛筆,所以父親判斷我
長大後是要學文科,不是個投筆從戎的人。因此父親一直在文史方面教導我。很奇怪,我長大後真的喜歡文科了。
父親喜歡雄鷹,所以自己曾設計了一只雄鷹的圖樣,請別人雕刻在大衣柜的上方,我想,父親是喜歡雄鷹的剛健有力。
寫到這裏,我真是浮想聯翩,好像父親就在眼前,我幾乎要流淚了。
我小的時候,常常趁父親不在家的時候,到儲存室里拿出父親的軍裝皮靴穿在自己身上,雖然非常不合身,但總是喜歡這樣做。
父親知道後,他并沒有生氣,也不在意,甚至我可以隨便拿出他的勳章來玩。父親并不十分重視這些東西。在我家正房的套間裏,
有一個很大的躺箱,那裡存放著很多別人送給他的字畫和簽名照片,有很多是當時的名人送的,如黎元洪,徐世昌,馮國璋,黃星,
段祺瑞,和一些名書法家和畫家的作品。所有這些,父親并不懸掛在墻上借以炫耀自己,他在客廳裏只懸掛一幅寒冬雪梅圖,
是一位名畫家送給他的工筆畫。
父親晚年喜歡回想和分析他經歷過的事,我三叔哈漢儀的住宅離我家不遠,他常到我家來,他很喜歡我,常給我說笑話,
他們兩位老人常常有很長的談話,態度之認真,有點像開軍事會議一樣。我三叔從前是在海軍裏工作,解放後在交通部工作。
還有很多值得記錄的事,但我很忙,不能繼續,這星星點點的回憶,可以反映出我父親的人品,就作為我自己對父親的紀念吧!
(哈龍文寫於美國西雅圖寓所,2009年7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