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蜷曲在寒冷里的史学家
—— 作者 唐妮
范福忠,国家级历史学家,我国第一部五卷绘画本通史《满族史话》的作者。长篇小说《抗联将军周保中》的作者。他的生活,就像一条黑色的滴着岩水的寒冷的隧道……
写《满族史话》的时候,因为他穷困潦倒,常年吃不上肉,老范总惦记着吃点饭店的肉,吃点饭店的菜。
也就是六、七年前的事吧,老范遇到了一位朋友对人家说;“你能不能给我弄点饭店的折罗?”朋友狐疑地问;“你要它做什么?”老范没好意思说自己吃;"喂猪。"这位朋友带着老范来到一家饭店,带着他来到一个装煤油的大桶前,大桶里的折罗已经冻成冰坨了,饭店老板拿来了铁铲,说;从这里刨点吧。很费劲产下了一小桶折罗,老范把这捅折罗拎回家,缓着一点点热着吃。
从老范写《满族史话>这部书,十几年了,他每天都是在忍辱含垢中度过的。他煎熬着,慌慌张张的生存状态充满了凄凉,他盼望过上人的生活,有尊严的生活。
当老范给我叙述吃折罗的情景时,我能感觉到老范在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感情汹涌,他的语速很慢,很慢,很慢,我能听到一个男人面对人生的无奈那份愤怒与凄惶,他努力不让噙着的眼泪掉下来,我也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要激动,问;“你没有工作吗?”他说;“没有,穷了一辈子。”
我问;你有过改变你命运的努力吗?
老范说;“有啊,我的单位纸品厂破产后,我就去了七星街夜市卖冰棍。夏天旺季一天能赚一百多元,淡季的时候,一天就几块钱,我从夏天一直卖到冬天下雪,我当时吆喝的广告是“一杯凉到后半夜”,因为我卖的是冰花露,那时候的心情,真的是一杯凉到后半夜”……
不知为什么,我总感觉到老范的人生像一只蟹。 蟹一生经过13次褪壳,每一次蜕变长大就是新的生命开始一般,在脱壳同时还脱去鳃、食囊、内脏,因而全身没有原来的一丝污垢。软壳蟹在自然界非常难得,因为螃蟹新的外壳会在脱壳的数小时后接触到水而逐渐变硬。软壳蟹之所以珍贵是因为只有在换壳的短短几个小时内全身软绵绵的。
老范就像一只软绵绵的蟹,生活中谁都可以欺负他,这种欺负不是看得见的谩骂,它来自数不清的人鄙视他的冰冷的眼光。是的,他太穷了,没有一身光鲜的衣服,无论走到哪里,他给人的感觉就是一身穷气,在这个金钱就是尊严的物欲横流的年代,没有人正眼看得起他。他手里捏着两角钱,在小市场摊上转来转去,他连普通的菜都买不起,他想吃菜,用手去摸菜,摊主厌恶地叱道;要买就买,不买别乱动!生活中,他连骑倒骑驴的小贩子都不如啊,他只有内心深处吞声恸哭,他恨自己的无能,自己的渺小,他就像一只蚂蚁,随时能被生活碾死,他拼命地采访,只有在写书里,能活得片刻的灵魂安慰。
多年了,他奔走跋涉在宁安山区满族屯落搜集民俗掌故,他要写一本完整的活灵活现的满族通史,献给自己的祖国人民。他拜访萨满,穆昆达。一次次地在他们家西炕屋蓬下祖宗板上的祖宗匣子前跪下磕头,一次次地在他们手托神刀,腰铃铛哗哗响的神舞前震撼,这是一个历史久远,民风淳朴的民族啊!
是这个民族在他的血液里注入了一股神力,这股神力推着他,不停地顽强地执着地向前,向前,向前……
为了不让老范太难过,我转移了话题;“从头讲讲你这辈子最难忘的事吧”。
1978年的一个冬天,刚20出头的老范,最初怀揣着一个企盼,立志要写抗联将军周保中。他从牡丹江去了宁安,他要去找宁安县志办主任傅英仁。
从宁安下火车,走了三里大雪地,到街里的时候,天已经蒙蒙亮了。
经过打听,他走进一座大院里,他不知道县志办具体房间,他对自己说,哪里冒烟就往哪里走吧。
老范穿过大院,因为脚上穿的棉乌拉成了雪冰坨,他在走廊里躲着脚,叮叮当当地绕过炕洞子(抗洞子里面是抽出来的木头),他礼貌地敲了几下,推开了一扇门,
“谁呀”?一声亲切的问候,打消了老范的顾虑,他说;'我是从牡丹江来的,找傅主任"。
一位头发稀松,戴眼镜的男同志迎了上来。他说;“我就是傅主任”。以后才知道,傅英仁是中国最著名的满族历史民俗故事家,他给老范讲的优美动人的东北抗联和周宝中的故事,满族故事及历史传说伴随着扑窗的风雪永远地留在他的内心深处……
因为寒冷,傅主任和一位叫关金泉的同志正坐在火炕的桌子上写字,他们脚上穿着棉乌拉,身上穿着棉袄,
他们热情地把老范让到火炕里去。
傅主任关心地问;“你吃了吗”?
老范说;“还没有”。傅主任把他领去下饭店。
说是饭店,其实就是一个地下室。饭店外边都是拴着的马车,进饭店的人都是马夫、车老板。这些人都站着吃饭,老范至今记得,那天他美美地吃了一顿饱饭,两个大馒头,一碗混沌。傅主任的热情,让他抹去了曾经在火车站蹲两宿,被公安局抓去的屈辱。
回来的时候,傅主任与他唠了一整天,晚上,傅主任决定不回家了,留宿在办公室,让老范和他一个被窝,在被窝里给他讲抗联的故事。
傅英仁懂日语,他看过日本人的文件,日本人对满族人是这样描写的;满族人身材特点是双肩与双胯上下垂直,一般齐,脖子,胳膊,腿相对短。让老范久久挥之不去的是那夜傅主任给他讲了胡成芳烈士。
胡成芳,日本帝国大学毕业,时任宁安镇中共地下党支部书记。那时,胡成芳公开的身份是一所中学的校长兼老师。那时,他去二十五里远的花脸沟(现在的解放屯)送情报,这花脸沟有一道清泉,沟口的风特别硬,客人走到那里,为解渴都会去喝花脸沟的泉水,那泉水是活水,很甜,越喝越想喝。水撩到脸上,被沟口的风一吹,就会被吹成花脸。花脸的印痕不会褪去,故此得名。
花脸沟山青水秀,地处偏僻,容易隐秘,山脚下有三块巨石,是胡成芳队伍藏情报的地方,因为石头大,防雨,很偏僻,周保中经常在这里接情报。
跟踪胡成芳的特务们见他行动诡秘,但一直抓不到胡成芳的把柄。后来叛徒告密,胡成芳暴露,在生命的危机关头,因为躲已经来不及了,他已经陷尽了小鬼子们层层的包围里,为了通知同志们自己遇险,他临危不乱,果断地在自家的窗户上挂上了笤帚通知同志们离开自己,他必须降低党的损失,惩罚特务。
他知道,小鬼子这时候没有抓他,不过是想放长线,一网打尽。他抓住有力时机,决定天黑时行动。他知道有人跟踪他,就将计就计,他来到特务家的门前,把事先准备的笤帚扔进特务家的院子里,然后故意大声说;'"我走了啊"!第二天,果然奏效,小鬼子宪兵队把特务押走了,立刻处决。如此炮制,他连续祸害了六七个特务。
连杀了六七个日本皇军得力的心腹密探,此事惊动了驻宁安最高日本皇军长官菊田。他发现中了胡成芳的圈套,疯狂地把他抓起来,用尽了酷刑,毫无办法撬开他的嘴。他丧心病狂,气急败坏地看着衣服已经被打得零碎不堪的胡成芳,只见胡成芳的两条裤腿全开了花,血肉模糊的两条腿露在外面,蜡黄的面容已经看不见一块好肉,但胡成芳的嘴角还有一丝看得见的蔑视的冷笑……
菊田不甘心,又对他百般拉拢,日本鬼子看重他早年毕业于日本东京帝国大学,菊田亲自登场,用日语和他交流,说;“你是我大日本帝国培养的优秀人才,你和抗联那般共党有着天壤的区别,你想在人生大展宏图,大日本帝国统统都能提携你”……菊田升官许愿,唾沫星子四溅。胡成芳用日语痛骂日本鬼子,揭露日本鬼子掠夺我东三省红松,残害东三省百姓的滔天罪行。菊田对他又敬又恨又怕,恼羞成怒的菊田命令士兵把他装进麻袋里,用碗口粗的木杠子胡乱把胡成芳砸死……
在场的日本人都哭了,这哭冲破了国界,冲破了民族,只是因为一个人感天动地的气节……
傅主任说这些话的时候,哽咽泣吟声范福忠能听得很真切,听到他对当年战友的敬佩,惋惜,不舍……
塞北边城牡丹江是第二次世界大战最北端,最寒冷,又打得最早,时间最长,结束最晚的战场的一座城市。在城外,半人半鬼饥寒交迫的抗日联军辗转深山老林里,神出鬼没,喋血苦战,死里求生,举世罕见……
1945年“八一五”光复后,从延安来沈阳组建中央东北局的彭真同志,听了抗联将军周保中的汇报,感动得落泪了,他说;“中国共产党人闹革命有三大苦事。一苦,红军两万五千里长征,一年。二苦,长征后留在南方的同志的三年游击战争。三苦,东北同志坚持长达14年的抗日游击战争”。
怎样写出惊天地泣鬼神的抗联烈士的英雄气概?范福忠经常一个人来到牡丹江边,江水翻卷着一层层波澜,翻腾撞击着他的心脏,雪白的浪花拍打着他脚下的礁石和身边的榆树林,耳边飘来深山里东北抗日联军男女官兵们悲壮苍凉的歌声
“深林山沟是我房
草地石洞是我炕
树叶茅草是我被
火堆是我亲爹娘”
抗联的精神鼓舞着他,在最初搜集史料时,为了体验当年抗联的爬冰卧雪,他一个人爬到风雪啸起的山顶吃草根,咽树皮,蜷缩一夜。西北风裹着鹅毛大雪灌进他的脖子,山风卷起狼烟炮,恨不得把他卷走。他身上没有一点热乎气,他的手脚已经冻得麻木了,下山时,他张着嘴,说不出一句话。什么叫艰苦卓绝?从那一刻,他知道世界上有一种精神,一种超出了小我的精神,这种精神,让他膜拜,让他从小我中走了出来……
我和老范认识有年头了,那时候,我刚20出头,我们是在图书馆相识的,一晃30年过去了,记得有一次,他的头上、身上都是大包,大家很奇怪,问他,他说去北山了,晚上一个人在一人高的草里趴了一夜,光着膀子让蚊子咬,体验一下抗联战士当年的酸甜苦辣。。
东北农村人夏天去地里干活,没人会接待他。农村人喜欢猫冬,所以老范采访常常冬天出门。
他从牡丹江出发,从宁安农场五队新官地,葡萄沟,恒道河子(一个屯子的名称)一路沿牡丹江右岸顶风往上骑,冬天,寒风凛冽,冰雪路面,,他一直艰难地骑到依兰的土城子,这一路,山路崎岖,一走就是60多个村屯子,有的路段根本无法骑,他只好扛着车子走,走走歇歇时间长达2个月,快春节的时候,老范才往回走骑回家过年。
还有一次,老范自行车后座上捆着自带的被褥,从牡丹江桦林、柴河出发,贴着牡丹江左岸,迎着像利刃一样销着脸的风雪一直骑到依兰。当地的孩子们见到老范,奔跑着相告,那个人又来了,又来啦!
^我看到了老范1998年采访抗联的笔记,里面的字密密麻麻的,看不懂,笔画太连了,小本子是用大白纸裁成钉在一起的,从这个皱皱巴巴的本子看,就能知道当时老范有多穷。老范给我的名片都是皱皱巴巴的,小小的名片像老范这60年抽抽巴巴的命运,我不甘心,又向他要了一张名片,总算是一张平展的看着舒服的名片了,老范说;他现在也能敢抬头看人了,媳妇也不骂自己了,我深深地为老范舒了一口气……
奇人必有奇事,老范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写了两本诗集,交给老师看,没想到,老师把诗集交到了学校,全校批判他这个黑秀才。后来,他去了知靑农场喂牛,负责知青点16块黑板报,他每天赶着牛车,怀里揣着一摞报纸和杂志,边赶车边看书。后来知靑回城了,因为他是团支书,心想,自己回城,牛谁管?舍不得牛。后来,等人家回城考了大学,他才如梦方醒回城了,当了中学的代课老师。看到同学们大学毕业当了有编制的老师,自己是个临时工,他心里有落差,辞了老师的工作,到纸品厂当了国营大厂工人。
没料到,他走后第二个月,所有代课老师都转正了,老范这辈子,好像吃屎都吃不到热乎的。我在想,人生有时候很奇怪,也许正是这样被现实扭曲的穷困的经历,老范才能在黑暗中向精神的高度寻求光明的温暖。其实,老范考上大学又怎么样,大学生
太多了,史学家却凤毛麟角,在对老范的采访中,我的心情一直因为老范一生的命运坎坷而沉重,但有一次,我笑了。
老范说;小时候,父亲总是在半夜把他拽起来,让他提着纸糊的红灯笼,去捡煤核。他手里拿着用几根铁丝并在一起的铁挠子,冒着西北的寒风大雪,大年三十半夜也捡,一直捡到上中学。我好奇地问;你们家很穷吗?
老范说;我父亲那时是粮库主任,妈妈也工作,四个孩子,我老二,家里就我一个小子。我也不理解,为什么父亲硬逼着我捡煤核?我不知为什么被老范的父亲逗笑了,老范看我笑,也被感染,我们一起大笑不止,我真想逗老范,说古人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但笑着笑着,不由为老范悲从中来,心绪难平。五味杂陈,笑里有泪了。
老范突然说;我特别害怕冬天,害怕寒冷,我老寒腿很厉害,都是在山区里采访落下的病根,我这一辈子都向往阳光……
每当老范在生活中左冲右突找不到北的时候,老范的双脚都会鬼使神差地把他带到牡丹江城外。在小城外的森林里,横七竖八矗立在雪地里的东北抗联烈士的骨骸,没有人掩埋,没有人悼念,他们日复一日地凝望着山下的流云和灯火璀璨的城乡。当年,他们牺牲前肯定安慰过自己,所以,才义无反顾让他们的血染红了东北一寸寸的山河,青史谁来书写?他们又得到了什么?每当这时候,老范就想,自己至少还活着,无所谓得与失啊……
老范诚恳地说,我这本书里的内容你们这些书里都没有,我这套书里写进了满族民俗,我说两点,说对了,你就买我的书。
老范当即表演了满族女人下跪的情景,只见他左腿前弓,双掌落双髀,左手于腰左侧,招右手,连续抹面额鬓三下,直视三勾头(点头),粲然一笑,大声称辈分问好,
老范一边回忆,一边如行云流水给我表演了这套礼节,他说,现在的宫廷剧行礼有的是错的,看着老范的一招一式,恍惚满族女子在眼前了。
这位领导见老范的动作精准到位,不由点头微笑。
老范又展示了满族萨满的神步。
只见他弹左袖,弹右袖,伸左腿,迈三步,退一步,腰扭三扭,
笑容在这位领导的嘴角上翘了。他打电话叫来一位女同志,说,他是我们这儿地道的满语专家,你说几句满语吧。
老范即刻表演脱口秀,叽里咕噜哇哩哇啦一大堆,原来他说的满语意思是;鬼啊,怪啊,从我身上走吧。从炕上走吧,从水上走吧。我们老关家要跳神舞了。
老范的满语流利,语速很快,以至于这位领导仅仅听明白神舞两个词,女同志把老范的满语翻译过来,不住地点头赞好。这位领导如梦方醒,豪气地说,开发票,老范的书买了。
终于肯买自己的书了,老范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他斜侧着身体,用左肩撞了这位领导的肩膀一下,又斜侧着身体,用右肩撞了这位领导的肩膀一下。
原来,老范与这位领导行的是撞肩礼。满族人在冰天雪道里行走,因为雪路窄,两人相遇,手里又有东西,腾不出手,就行撞肩礼,表示两人相知相敬。
这位领导看到老范对自己行如此大礼,感动的眼泪也流了下来。
一位办公室的人对老范说,过去,美国、日本、德国、挪威、俄罗斯、蒙古满语专家来访问,我们这里没有一个人会说满语,假如我们有接待外宾的任务,就请你来。
优秀的传统的民俗文化不仅属于中国,更是人类文化的遗产。从这个意义上说,老范不仅是中国的历史学家,也是世界的历史学家。他多么想做一个有世界影响的历史学家啊,他的背包里,有为世界历史学发展而写的书稿,《东北亚通史》、《肃慎国学》,《肃慎发祥地忽尔汗萨满达穆昆瞒恩都哩毛考擦记》……
范福忠以虔诚之心,辗转披露了世界萨满诞生地之一,黑水白山腹地牡丹江河谷奇迹般保存着几万年前的神歌,尚无人破译,他在中国史学界,第一次正面绘画肃慎人生活细节和相传舜、禹时代使者在肃慎的活动,第一次全面绘画渤海国国运始末,君臣百姓民俗风情,第一次正面绘画金朝君臣襴服出入,辫发耳环叮当満殿的场景和兴亡过程,第一次绘画了近代民间风俗,氏族家祭的真实内容,范福忠在世界史学界,第一个恢复历史原生态,将萨满正式列入通史主要章节,确立人类文明之源萨满地位的尊严,由以往只讲人从何处来,增加了魂从何处起的内容,使通史更通。
一次,老范骑自行车来到了长春大学。长春大学一位研究萨满文化的负责人接待了他。当老范说出推销《满族史话>的来意时,这位负责人不以为然。
他连珠炮般向老范提出了三个问题。
你凭什么写《满族史话》?我身后的这些书你都读过吗?
老范老实回答,没读过。
国内有七八个顶尖的满文化专家,你和他们都见过面吗?
老范照实回答,没和一位专家见过面。
你有什么学历,凭什么写这套书,你是硕士,博士吗?
老范说;我是大专学历,我凭三点写这套书。
第一,在中国,有哪个人在没有工资收入的情况下,用13年写出《满族史话》?司马迁虽然受了宫刑,但他官没被撸,工资还照常开。
第二,在中国有哪个专家骑自行车在满洲文化的腹地,一个村,一个屯,走家串户地实地采访,没有吧?
第三,在中国有哪个专家学者勇于说我用满语敢于和你交流关于满族文化的任何问题?我懂满文化的精髓,我敢!
这位大学的满文化专家被老范问住了,震住了,怔住了,他重新上下打量着貌不惊人的老范,发自肺腑升起敬意之情,这真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他心悦诚服地买下了老范的书。
随着现代社会的发展,满族与汉民族的融合同化,满族民俗文化濒危,后继乏人。老范的《满族史话》囊括了满族民俗文化的历史渊源,弥补了这方面的空白,史话资料翔实,图文并茂,集专业性、学术性、文献性、鉴赏性、知识性、独特性于一体,具有极高的文献收藏、学术参考、和档案文化普及价值。
2013年,抚顺档案局代保管老范《满族史话》原底稿6400幅画作。他们收藏了老范的萨满服装,萨满鞋子、萨满档士(神器)档案局的负责人问老范;“你在牡丹江有什么荣誉吗”?老范说;只是在2001年获得过谁影响了我们牡丹江十大杰出人物。这位负责人沉吟了片刻对老范说;你不属于你自己,也不属于你的家乡,你为满族文化做出了重大贡献,你是中国人,你是国家的财富,将来你的成就远不止这些,我们准备专门为你开一个展厅,让研究你的人到我们抚顺来。抚顺是满族的启运之地,你知道吗?我们档案馆成立以来,只收藏了三个人物,努尔哈赤、雷锋、还有你—范福忠!你应该为此感到骄傲和自豪!
曾经,他在小菜市场到处转悠,到处捡小贩们丢弃的白菜帮子、白菜叶子,迎着人们鄙夷的白眼珠儿,耳听着小贩们讪笑的窃窃私语的议论,那时候写<满族史话>,他苦于生活的困境无奈,那时候,他的心,真是一片赤裸裸的悲伤。他常常问自己,什么时候能活得像个人?他这辈子总是在压抑、不舒展中煎熬着,抚顺档案局负责人这番话,让他头一回有了做人的尊严,范福忠开心啊……
接着,大连档案局,新宾县档案局,佳木斯大学图书馆,也请求高于抚顺收藏价格收藏老范的画,来往信件,神器。因为没有了老范只好谢绝了。最让他感动的是葫芦岛市档案局局长陈利众亲率一行四人来到老范家,他说;我59岁了,身上放了六个支架,生命已经是倒计时了,你将来一定是个文化名人,虽然你没给我们任何藏品,但我们一定到你家来看看,
老范很感动,幽默地称呼这位局长为六爷,六爷临走,给老范留下2000元。老范说;好感动,好人多啊……
老范的《满族史话》行文悠长,温和,沉得住气,伟大在于绵长中的平淡,13年的书写,默默无闻,与世无争。他从45岁开始,一笔一划照小人书练习画画,几年间练习画了五六百本小人书。在《满族史话>里,他画的历朝历代的人物图谱都是有依据的,他根据当时民俗,历史零星记载加以组合勾勒而成。
《满族史话》临出版前,6400幅画铅板都做好了,因为画幅里有的衣袖皱褶走向不理想,服装音容笑貌变化不和谐,高矮胖瘦神态差别不明显,他又重新改稿,印刷厂重新制版,画幅的成本造了7万多,他说不后悔。书中50万文字也不是空穴来风,13年来,他简金濯玉何辞苦,从《尚书》开始,阅尽所有关于满族文化历史书籍,对乾隆年间的《满洲源流考》、宋朝人写的《三朝北盟汇编》、还有《吉林外史.》等经典满族民俗古籍更是潜心专研,当他拿着出版的《满族史话》来到北京师范大学,这里的老教授们叹息说;如果你在我们这儿上班,一年拿个几百万课题费不成问题……
《道德经》云;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老范与世无争,他没有能力发家致富,在贫寒中45岁开始学习画画,一个没有绘画基础的人,能画出小人书的水平,一个没有工资收入,在生存的撕扯中挣扎前行的平民百姓,无依无靠凭自己单薄的区区之力耗用13年时间去完成挽救一段民族文化史,写出比砖头厚的书五卷,绘出6400幅传世画作的壮举,真的是让那些拿着国家俸禄的专家们汗颜!当我把这厚厚的五卷书摆放在桌前,翻看着每一页都有老范的手制的绘画。我用手抚摸着他们,像在抚摸一个民族沧桑的历史,这些书,是一个愁吃愁穿的人心血与智慧的结晶啊!更是一个民族文化的悠久传承啊,是中华民族川流不息的血脉啊……
老范说;在写《满族史话》的十几年,他内心的颜色是黑暗的,无边的望不到尽头的黑暗,他长期下岗,给家里挣不来钱,自己还要在衣服架上的媳妇衣服里掏小钱,女儿回家打开冰箱,冰箱空空如也,孩子都叹气啊,每天自己被媳妇骂,东躲西藏的过日子,那份人生窝窝囊囊的困窘愁苦,一般人是想象不出的……每天晚上就是想哭啊……
一个秋天的夜晚,老范从宁西乡萨满族老赵家走出来,一眼看到路砍上的老神树。月光如水,树影斑驳,他禁不住为自己悲凉的日子惶恐,情从中来,手抚着树皮,用满语伤感地唱起了他写下的《满族人》。
我来自远古
传说草兽是先祖
从前的玛发给我起名
哈拉巴给我占卜
鹰狗帮我打围
噶拉哈教我查数
白天唱歌的是鸟啊
夜里点灯的是虎
风刮雪埋地窨子
挂起拉哈盖草屋
留一头颅后发,男人顶起了家
抹一脸化糜子,能走千万里路
门口挂着狼骨
转圈炕上敲神鼓
坐在地上砸乌拉草
撑起树筒子当威乎
烧起暴玛子吓退呼啦啦
老林子里挂起先人衣服
猪爷爷,狗奶奶
一辈辈人都这么叨咕
敲起石头生起了火
杀猪菜里炖棒骨
喝一口无根水,我知道该跳萨满
走不出大森林,我知道该跳玛虎
我穿乌拉套裤
荷包绣着三叶图
讷讷把安息献神树
窗户里的格格
你不要再哭
我的大爷,我的老姑
停下送别的脚步
隔壁风沙喜马拉雅雪
召唤东北的巴图鲁
过年的时候,我教媳妇包粘豆包
给儿子系上子孙绳,我在索罗杆下跳神舞
我想踏上回家的路
一提回家泪眼模糊
黑龙江,你还那么冷吗
我梦见风掀房草雪打窗户
我不能回家啦
不能给祖坟添一把土
朝东北磕一个头吧
这是最后一次的祈福
为了捍卫祖国的尊严
看我们的生命付出
我们的马甲呀,漂满了茫茫黄海
我们的颅后发,埋在天山埋在雅鲁藏布
白山黑水不要哭
我们不知道苦
我们的名字叫满族
神舞像一个温柔的女人,古老的舞步悲悯他,清洁他流血的心,只有在他忘我地跳神舞的时候,他才能与神灵交汇,与鬼魂对话,在入世的尘俗里保持着出世的神性,与老祖宗纵膈千年,他还是能感应得到满足民俗文化神奇的富有生命力的力量,渺小的他与神同在。
在依兰江东,挨着先锋林场有一条老沟,那里人烟稀少,方圆百十里仅有三四户人家。这老沟里有个好听的名字,叫客上客。老范当年走访这里的时候,发现这地方是两座大山相夹的大沟里,重峦叠嶂,草深林密,人一进去就转向,沟口冲着奔流不息的牡丹江水,只有一条小道,临江边蜿蜒而来。因为这地方是深山老林,一年中见不到几个外人,来个客人很稀罕,真比客人还亲,所以有此名字。
当年老范采访到此地,眼前松树,水曲柳,桦树、椴树、柞树、楸子、黄菠萝摇曳多姿;不知名的野花野草漫山遍野,松鼠、野鸡,野兔等小动物不时地在他眼前、身后欢蹦乱跳,窜来窜去。 这里看林子的吕成老头接待了他……
说是老头,也就五十八九岁的样子。老头说;这嘎达易守难攻,是当年周保中将军带队伍神出鬼没的地方。往里走是锅盔山,背面是乌斯浑河。这老头的父亲当年是抗联的副官,当年只有14岁。那时候抗联有40多匹马,他一个人在前面牵着头马,后面的马都跟着走,抗联那时候有更生部,花旗部,水袜子(水袜子就是现在人们穿的解放鞋,这水袜子鞋面是死的,后开门,穿起来透气不伤脚。抗联的马队与日军在莽莽山林里兜圈子,斗智斗勇。当年小鬼子有个武器,叫掷弹筒。有半个水桶高,装入炮弹后,用脚踩下开关,炮弹出膛,杀伤力大,抗联很是吃了亏。
老范那时候采访,身上背着半袋子馒头,吃伤了胃。每当干巴的馒头咽不下去的时候,他的眼前总会浮现出抗联战士用冻肿的手指抠弄地缝里的草根,那草根枯萎矮小,一支一须地填进碗里,抠一天也装不进一碗。他想着战士们将树皮切成丝,叫面条,切成碎块,叫疙瘩汤。最难的时候,战士们吃手掌茧子,吃脚垫,每当这时候,老范就不觉得自己苦,用他的话说,我这点苦算什么呀。当他来到客上客,,看到看林子老头用的东北特有的印子锅,水面上平放着高粱杆,上面蒸着喷喷香的大米饭,他用馒头和人家交换,一边吃着喝着,一边听看林子老头讲当年抗联的情景。老头回忆兴致进入高潮的时候,情不自禁唱起了抗联之歌。
夏日游击,风光多么好
风和日又暖,遍地铺青草
花开放,鸟飞舞,天地似乐园
同志们起来早
看林子老头吕成叹息说;那时候,抗联战士啊最难熬的是冬天,那时气温在零下四五十度,大多数战士没有棉衣,穿的夹衣片子,冬天食物很难搞到,偶尔吃上袍子肉,野猪肉,吕成一边说着,一边带着范福忠爬到周保中住过的山顶土屋里,他从倒塌的烟筒里抠出了装大烟止疼用的小瓶子,里头还剩一点大烟呢,范福忠感概万千……
又一个冬天,老范又来到客上客,走进齐腰深大雪的深山老林,他差点迷了路,四周一片白茫茫,他吆喝着为自己壮胆,山谷回荡着他呼救的声音,那是一次死里求生的经历啊,就为了体验抗联在绝境里的死里求生,那时,他的脑海里晃动着当年抗联发给全国四万万同胞的祈援通电,那一字一滴血的惨文扎着他的心;
“我军伤亡,无医药为之拯救。听其呻吟,任其溃烂。死亡于腐,救济无方。我军服装褴褛,由冬而春而夏,所御之服,棉去絮为夹,夹去里为单,时又将届冬矣……”
写周保中的第一稿时找不到出版社,书稿压在箱子底下纸页发黄,部分手稿已经遗失,他在走投无路的时候,一个人来到文化宫广场,寻觅当年埋葬三百多名义勇军官兵的十八坑。走来走去,好不容易找到了当年的老位置。他哀楚地停下了脚步,国歌原名叫,《义勇军进行曲>,唱的就是最先起来抗日的东北义勇军的战斗情景,在中华民族最危险的时候,是他们发出最后的吼声。
他长久地停留原地,仰望夜空,星光灿烂,照耀这片土地。
这本书不出版,他感到有罪,愧对天堂的英魂……
在痛苦中,他凭着记忆又写了第二稿。
那时候他正在纸品厂当工人,晚上,他睡在废弃的纸盒子案子上,点灯熬油,一宿宿不睡觉,三更半夜地写《抗联将军周保中>,……
他眼前总是挥不去一幅这样的画面, 解放后,有一次周保中坐火车路过宁安,在中途倒车的间隙,周保中站在火车站广场,嗷嗷直喊;“我是周保中,你们谁认得我?你们和我说说!哪怕你给抗联接济过一块大饼子,一把镰刀也行!说说啊,你一说,我就认得出来你”!
周保中军人特有的高亢洪亮的声音在广场上空回荡着……
周保中,你可回来了!盼你呀!想你呀!
潮水似的人群围了上来。
周保中听着人群叨咕着那么多人名,成千上万的人死在哪里都无从知道了,周保中哭了,给大伙深深鞠躬,嘶哑着嗓子声音颤抖着喊着;“谢谢老乡们啊,支援抗日,你们大伙儿付出了一切啊”……
2000年,在牡丹江时任市长宋恩华的关怀下,范福忠撰写的《抗联将军周保中》终于出版,黑龙江省委刊物《党的生活》全年连载了这部书……
这部书出来的时候,老范把这部书卖到了周保中的家乡云南大理。云南省大理州政府邀请老范乘飞机参加泼水节。盛赞他是“白族人民的客人”。那时候,老范没有去,他正在为生活奔波,在夜市里满大街叫卖他的冰花露——“冰花露,冰花露,一杯凉到后半夜……”
又过了13年,范福忠的《满族史话》也风靡全国満学界。国家清史工程委员会主任说;“你这部书真好,有价值!”
然而,他这个人,他的命运依然在寒冷的隧道里蜷曲着,可是,他心里燃烧的火焰却像早晨升起的红日,他意志如钢,他是一个真心想为这个民族做点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