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輕輕地走了
父親輕輕地走了
除夕的早上,我照常開電腦查郵件。一行不祥的字眼倏地躍入眼帘“大哥:懷著極其悲痛的心情不得不向你說一聲,我們敬愛的爸爸於2012年1月22日淩晨去世----”。我簡直不敢相信弟的這一信息,努目眨睛、心驚膽顫地再讀一遍,白底黑字確鑿無疑,頓感如雷轟頂,不能自持。
隱隱擔心過多少年的兇訊、最不想面對卻无法避免的這一刻終於來了。通常移民們最怕的原是國內來的長途電話,家中若非有危情急事不會致電海外的。然這闃然悄至的電信,也叫我於無聲處聞驚雷,登時被震翻、失聲痛哭。
父親就這麽突然撒手人寰了,上周還跟我通話呢,親切洪亮的嗓音一如既往“我一切都好,不用挂念,孩子們都好吧?”我都能聽到媽在旁邊念叨:咋每囘都這幾句呢,不能說點別的?的確,爸的腦力近年明顯衰退、聽力障礙,電視開得山響,講話調門亦高,語句漸趨簡單重復。不過對於異域遊子來説,我只要能聼聼他的聲音就知足了,不恁在乎具體内容。
而僅在前一天慣例提早的電話拜年,我一家四口輪番說了不少吉祥話兒,老母接收的,沒捨得叫醒正在小憩的老父來聼,以前常也這樣。反正每隔五七日我就打一囘,尋思過了年初一高峰時段再打不遲。萬沒有想到,老父今生永遠聼不到兒孫的呼喚了。從即刻起,當我在這世界上喊爸時,再不會有應答了,怎不悲痛欲絕。
從接下來的多次急電通話中獲知,父親走得突兀安然:夜眠中不知覺地大汗淋漓,恍惚訴說無力氣,但沒有疼痛、憋氣等,意識也行。母親急叫來兒女們,又電招救護車,到了急診室搶救無效就溘然長逝了,前後不到一個時辰!媽說過往爸也有盜汗等,並沒啥事,不期此番竟是去而無囘,多病纏身的她霎時驚呆了。
追想元旦前,我姐買了些賀年卡,讓老爸逐個寫了分寄給親友,旨在加強其手、腦鍛煉,減緩腦萎縮程度,他照做了。現在看來這是在跟舊識朋輩最後的話別。離世的那天傍晚,從京城回來過年的外孫小兩口來看望,帶著禮物和蛋糕,祖孫合了很多影,老人甚開心,享受了在世最後的天倫之樂,留下了生前末尾的笑貌音容。人老易睏,他通常八點半就將息,母親則會看電視晚寢些;那夜他卻破例地一同觀看、陪伴著她多呆了一個鐘頭,此乃相濡以沫了65載、永訣前的最終一程鶼鰈情深溫存偎依,兩個小時後他便飄然駕鶴去了。
又憶去秋老父85嵗華誕,我作賀壽藏頭詩獻上,同時將長年保存的所有祝壽詩文全找出來,集在一起電郵回去,請姐印出交與老爸,以便復習這些年他慶生的歷程。從父親的55嵗生日起,卅年間每逢五遇十其整壽之時我都賦詩獻辭撰文頌壽。其中有的還印在了他論文集的扉頁,有的發表在國内外報章雜誌,引得同仁的歆羡,他分外欣慰,輒說這等生日禮物是金錢所買不來、別的壽禮不能比擬的。斷沒料到,這一章竟成了絕響和總結。
由於父親走得遽然,學院為他舉行的葬禮也較快進行,母親和姐弟均囑我不必趕回送殯:春節期間使館放假,簽證與機票都難拿到。如此更叫我心裡難過,内疚之際惟求父靈原宥。這就是海外遊子無以能免、殘酷現實的共同悲哀。
鑒於父親在杏林德高望重,出席追悼會的全國各地友好、弟子門生數百人。從日後傳來的照片上我痛睹肅穆隆重的奠禮,肝腸寸斷。他一生著作等身、榮譽無數,杖朝慶生時學生獻幛“六十載辛勤耕耘桃李滿天下,八十翁喜慶華誕共祝老壽星--- 一代宗師”,即是明證。如今身後亦哀榮備至,穀歌網都貼了他的生平和訃告,反映了社會對他傑出貢獻的肯定。
照理説老人家享年86嵗,真正壽高正寢,可在親人心裡仍不著滿足的邊際。轉念3200年前《舊約》金句:人一生的年日是70嵗,若是強壯可到80嵗;悟及父親活過了聖經所應許的年紀,已是上帝的特別恩待,況且還是罹患糖尿病近40載、始終無甚並發症,亦屬神跡,至少是我懸壺卅年所見的最高紀錄,應足矣。
此外,老輩上遺傳有“福壽全歸”之俗:逝者生前成就了人丁興旺的大家族、卒於耄耋、一生及臨終未受沉疴折磨,俱備者三項謂之喜喪。我對觀家父:有五個兒女、六個孫子囡,於望九之年無痛而逝,當屬“老喜喪”無疑,可為撫平兒孫悲愴的一絲藉據。
而且他在晚年篤信基督,時有不諱直言“我已經準備好了,隨時等候天使來接”,顯示出對人生三部曲中最後一步的曠達心理,對即將來臨的肉體消殞坦然無懼,和對永生的盼望,教人感佩。現在他果真無疼而終、息了地上的劬勞,不走黃泉路赴地府,乃是歸回天家安厝樂園,將來還會與我們再聚首。於俗於聖,這些均讓我微釋一點痛失慈父的心絞。
慟定思慟,我在一遍遍過電影般追憶與父同在往事的同時,不斷地檢省自己孝盡得忒不夠,今生永弗能補過了。自打留洋那天起就跟高堂的關係僅限於鴻雁與電話了,無侍奉可言。即便還鄉省親,頻疏不一,每聚不長,杯水車薪,這兒子等於虛了,指望不上。躬親能做的“里子”殊少,頂多務虛掙些“面子”,或者匯點錢回去,有限可憐。而父母對於我來説,惟餘牽挂思念和精神支柱,隨時通話輒有回音,“老神在在”。現陡然喪父,心理支撐和主心骨訇然坍塌,從此我的世界殊。這些不啻為留洋一族的真實處境與忠孝古難全的矛盾寫照。
都理解“人往高處走”,父母希望兒女有大出息,尤在國人趨之若鶩的出國之事上,絕不阻擋孩子前程。縱子下西洋的副作用之一,就是付出了親子相隔天涯的痛苦代價,愈是老來後遺症愈甚。俺算是極幸運的:高堂一直能自理,又有姐弟們在照料,從沒用著我,故在外面省心巨多。不敢想象獨生子女一代咋解決這個問題。
哀定思哀,世上的許多事,人在擁有的時候不覺得珍惜,直到有一天失去了才驚悉它原非理所當然,即使是看似普通的“喊爹叫娘”得應聲亦然。因而,爹娘仍健在時,當趁著“凡叫必答”多多地呼喚幾聲;遊子要常回家看看、打電話侃侃,在力所能逮中最大限度地盡點孝道,將來就少些自責痛悔。我真歆羡俺那恪盡孝責的姐弟所云的:除了掌管不了生命、留不住爸爸老人家以外,我們已沒有什麽可遺憾的了。我就未能這般地身體力行侍奉父母,銘心羞愧無地自容,鑄成終無彌補的慟憾。
唯一能夠讓心稍得安慰的,是我曾盡過一份獨特的孝心,那就是帶領了爸媽信主。1999年我第一次回國探親時,向兩位老人傳福音,沒想到身為老科學家的爹娘都欣然接受了,決志接受了耶穌作爲救主,此後也信心漸增、靈命進深。在每一次我還鄉省親時,父母總是問我許多關於聖經方面的問題,這種老而彌學、不恥下問的求索精神、對真理的認真追尋態度,真叫為子的感動不已。爸爸還曾經寫過一篇見證“耆年慨悟”,係我祝壽文的回應,後來一併發表在北美的福音刊物《追求》上,表明了他信仰的心跡,亦成爲了俺爺倆在醫學論著以外唯一的一次文字合作。老人家看重這篇“豆腐乾”作品,超過其衆多的專業巨著和論文,因爲此乃一己心路歷程的忠實寫照、而今邁步從頭越的新篇章。
深思量,一個人若是能夠在世期間覓到了永生之門,便是今生的最大成功與收穫,沒有白來人間走一遭,當自己的日子滿足時便能魂歸天家,與上帝同在樂園。家父老來明悉了生命的真諦,及時投入了神的懷抱,未虛度餘下的光陰,終修成正果。每念及此,我喪考的悲痛就化成爲一股内在的激勵,過好接下來的每一天,繼續引領更多的骨肉之親歸主,叫老父的在天之靈得慰、含笑九天。
原載於《傳揚》2013-6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