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給遠在故鄉的父親
寫給遠在故鄉的父親
“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何況是遠在大洋彼岸的海外遊子呢。父親節又到了,為人父接受著膝下兒女祝賀的我,在多倫多再次修書一封,給故鄉的年邁老父老母,感恩祈福,略表達寸草孝心。我真的慶幸世間設有這麽一個父親節,讓懵懵懂懂的、幡然醒悟的子孫們能夠在忙、莽、茫的生活中,一年一次的至少心馬意猿駐足一會兒、疲身憊體停頓一下子,反省、饋謝些個曾經給了自己生命並撫養成人的爹爹,或可彌補、挽回一點“子慾養而親不待”的缺憾。
親愛的爸爸,稱呼你“老父”,還是小時候受古書的影響、我率眾弟弟們叫開的,儘管當時你不過就是我們今日的這把年紀,怪年輕的;到如今方算得上“伏櫪老驥”,名符其實,可我卻仍感覺你像是“在天飛龍”,心智、體力上未減當年。元曲中有一句“咱人有子方知不孝娘,豈不問哀哀父母情腸?”今天在這節日的氛圍中,在你的春暉罩耀下,兒子這一隻小小搖曳的燭光算得了啥亮?惟有你哺育、教誨我們成長的點點滴滴歷歷在目、汩汩泉湧在心頭。
記得我們學竇初開、慾汲取知識之時,趕上了十年浩劫,學海乾涸,無書可念。你卻堅持“少小不努力,老大徒傷悲,一定要學點本領,將來對社會有用”,不懂事的孩兒們不止一次地詰問“學好數理化,不如有個好爸爸呀?”現在憶起來,那是多麽地扎你並非“紅五類”、不是工農兵“好爸爸”的心哪!你那時卻並沒有半點的責備,只是搖搖頭:國家不會總這樣的。被打成了“反動學術權威”的你,把我們圈將在家中,既避免了“黑崽子”出去常遭人欺侮,又可以閉戶自學、不荒廢青春。你和我媽偷偷弄來時遭“大破”的一些“四舊”書籍,讓小的們反復閱讀,使孩兒在胡天胡地中發現、進入了另一個精神世界。遵照你的旨意,我開辟了小記錄本,摘抄、背誦詩文、成語、警句,並給弟弟們講這些古書故事。入迷的么弟情不自禁地又“轉播”給他的小朋友,不料在“評《水滸》、批宋江”政治運動中,小學四年級生的他,因“忠於原著”而與曲解的造反派老師發生了爭執,差點被劃爲了“散佈毒草”的小“黑典型”,實在可怕又可笑。
你也讓我建立了作文本、日記簿,定期地檢查,親閱批覽。就是在這“寫-改-再寫-再改”的循序中,兒子的文字得以漸漸進步,日誌一直記到今天,竟逾四十年不輟,雖説早已經退化為“流水賬”了,但敝帚自珍,我始終收藏著它們的每一本,儘管不少初期的都是用“革命傳單”訂成、寫於背面的“寒冊”。即使我後來出國了,仍托付姐姐替我保管著這些“原著”,探親時不斷地運囘到加國來,以便溫歷史之故而知現實之新,激勵移民新大陸的艱辛創業生活。待將來老矣無事可做時,再從頭翻翻看看,也不失爲重捋一遍自己生命足跡的絲路,不亦樂乎?
仍記得初中開始學英文時,我對洋碼子頗不感冒:漢語還沒學好呢,學甚鳥語?考試也就勉強及格,還以爲中國人自強的傲骨錚“榮”。剛好從“農村辦大學”運動中回來探家的你,看了成績單後嚴肅地批評我:“趁年輕腦子好用,學一點是一點,藝多不壓人,不定啥時就派上用場了,書到用時方恨少呵”。後來,從信中你又窺出我重文輕理的傾向,便諄諄開導:“中學是打基礎的階段,不可偏廢,都要好生學而習之”。說心裡話,俺瞅著現實中教授老爹在僻壤“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這“知識越多”除了“越反動”外,究竟還有何意義?真不明白,悲涼得很。但曉得你所說的都是為了我們的好處,也就聼之從之了。若干年後高考恢復,孩子能得以一蹴而就,考取屬於理科的醫學院校,並且日後靠著在國内以英文撰寫、發表在美、英醫學雜誌上的論文,進而有機會被邀請自費出國,無不拜賜於、歸功這些高標準嚴要求所打下的底子,從而使自己的人生軌跡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轉折,始料不及,感激不盡!
簡樸勤勞也是你教育我們的另一個重點。打小孩子們就開始學習拾柴摟草,買煤購糧,做飯洗衣,記得我頭囘“染指”浣衣是十嵗時,初冬在天井的水龍頭下,小手凍得通紅,“男子漢怎能干洗衣裳的活兒”?我憋屈得很。你則給我講了古人“大丈夫不能掃庭院,何以掃天下”的典故,爲此我還寫了篇《爸爸叫教我洗衣服》短文,至今仍保存著。衣襪破了,你和媽媽一起給我們補綴,小子們的“包裝”真個是“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傳承“接力”著穿著,到了老小身上,腚上的補丁硬得幾可媲美薄的“座墊”了,都不嫌候。你那科學巨匠的手做起女紅來毫不遜色,以至於如今我在北美收到家中寄來的包裹,一看那精細周正的針腳,便知是爸爸的做工,熟悉而親切,仿佛在無聲地訴説著“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讓遊子備感“兒行千里父擔憂”。
吃苦耐勞更是咱家的必修課。發小我們就隨你“長征”,像被你拎著“一溜小跑”似的疾行,稍大後放單飛,印象最深的是我八嵗那年,你派我徒步來回20里地去買魚,為給剛自南京進修歸來的媽媽接風。再後來我就帶著弟弟去更遠的地方給外祖父母上墳等。初中一年級時,我參加了學校的“學軍”野營“拉練”,背著大背包每天走六七十里路,連續一個月,全仗著早年練出的腿功了。這些個磨礪,使得我獨立堅強,長成後終至出洋闖蕩、遊學德、英、美、加列國,“繞著地球跑”,最後定居在多倫多。然而,即便眼下的生活條件鳥槍換炮了,我始終謹記著“成由節勉敗由奢”,勤儉家風慈父訓,他年富貴莫忘貧。回憶家史,其實你身為獨子,弱冠之年便離開了父母,自魯入川負笈求學,受盡艱苦磨難,奮鬥不息,終成就了如今這番大家與洪業。
親愛的爸爸,你不止是傑出的醫學家,那長串的社會兼職頭銜、遍佈神州大地乃至歐美的足跡,顯示了你也是著名的社會活動家。年青時的你還是大學籃球隊隊長,壯年時的你帶著我們爬山捉蟈、下海游泳,曠野放風箏,房前屋後種瓜栽菜,生活斑斕多彩。受你的影響,孩子們自也興趣多廣,較爲全面發展:俺哥幾個都曾是院、市、省田徑場上的“高手”,泳壇、乒壇、羽壇上的“名人”;大弟的業餘愛好還讓成就了他的國際口哨大師地位,在世界錦標賽中屢屢奪魁;小弟的“副業”美聲歌喉,跟專業唱手PK起來,也不遑多讓,在省級系統匯演中多次捧杯;我自編自演的相聲等也屢在北美的華人雜誌刊物裡亮相,多次被其他團體組織採用上演,---- 體現了你常挂在嘴邊的“功夫在專業之外”,且按下不表俺們的“正業”分別是教授、醫生、碩士導師、海關關長等。這無疑是你和我媽教子有方的結果。
常言道“子女是父母的翻版”,孩子的優績就是爹媽的成功。《箴言》也說“子孫為老人的冠冕;父親是兒女的榮耀”。只有自己作了父母的人才會對此產生深刻的體驗,兒子如今正是。孩子們是襲承了你的優秀基因,受到了嚴良的家教,才略有所成的,但願沒有辜負你的一片苦心、希望,無遜於你人生等身著作中上乘的一篇。而在我們的心底,你始終是當之無愧的好爸爸,不論是被扣上莫須有罪名令孩子飽嚐累及與難堪的過去,還是譽滿中外叫孩子備受福蔭蔽庇的現在,你永遠是孩兒們的自豪與驕傲。
期冀我這對高堂厚愛的微微理解,能夠化作綠葉對樹根的報答,帶給你老耄耋之心一絲慰籍。一生中父親的話語益我何其多,年紀越大越覺得句句是至理明哲。雖然現今遠隔著萬水千山,你的睿見、叮嚀不常臨到,但它的餘音藉著每一次的越洋電話繞梁不已,教我琢磨回味無窮,咀嚼受用不盡。我更在嘗試著薪火續傳,如法炮製教育我的下一代,縱然社會與環境已今非昔比,域外更不比海内,幾無“苦”可憶,甜水裡泡大的難以思甘。但是我仍在不懈地努力,遺傳著你的家風精神。但願這恆心與禱告能夠感動上帝,在我的兒女心中動工,有一天可以豁然開竅,教他們也成爲中華民族優良傳統的後繼,和對人類社會有用的人。
原載於《星星生活報》403期,2009-6-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