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一位叫傅磬的音乐家哭泣
“琴杆挺直了自信的脊梁,琴筒弥漫着浓郁的花香,琴弦流淌着醉人的梦幻,琴声追赶着天边的太阳……”此刻,我在听这首歌——我干不了别的,也无心干别的,只能听歌——歌名叫做:《天琴在响》。我反复地听……时而凝神,时而走神,时而无神,听得天旋地转、江河泛滥……泪水模糊了双眼,去洗;再次模糊了,再洗……听了无数遍,模糊了无数次……这首歌的词作者是我,曲作者是傅磬。词作者在这边,曲作者却已经到那边去了……只有天琴在响……在响……在响……在响……搅动着我周围的空气,翻腾着我全部的血液……这一天,顿然变得天空低垂、大地摇晃了。
“天堂鸟儿在这里扑棱棱飞翔,飞翔,飞翔……”这是我和傅磬合作的唯一的一首歌。还应该有更多,都说好了的,还要再合作,多合作。可是,再也没有了机会了,我们的所有的机会都被这晴空霹雳给一劈两半了。
2008年的一天,记得很清楚,是初春的一个傍晚,傅磬把《天琴在响》的曲子写好了,很开心很爽朗地给我打电话,说要来我所在的杂志社唱给我听。过了大约十来分钟,他就来了,刚一坐下,茶还没喝,他便非常投入非常动情地唱了起来……唱得连空气也屏住了呼吸。很显然,这是他很满意的一首曲子。当时在场的我们杂志社的几员大将金彪、伍东波、达多等和我一起听了,也禁不住被这首融京族特色和越南风味于一体的曲子给深深感动了。特别是,被他的飞扬的神采给重重地感染了,因为他一边唱一边用手在空中打着拍子,一副很沉醉的样子。不久,我们的这首《天琴在响》便由中央民族歌舞团的著名歌唱演员李卫红在2008年5月8日晚广西龙州市举行的“天琴文化艺术节开幕式大型晚会”上首唱,反响很好。可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首歌竟成了我们的“特殊的纪念”。我从来不缺乏想象,可是想象再多、再远,也想象不到这“特殊的纪念”会早早地发生——太早了,早得让我猝不及防,早得让我难以置信——泪水,溽湿了全部的曲子,如果这首曲子也有形体的话——我相信它是有形体的,此刻它就立于天地之间。记得当时,我应傅磬之约把这首歌词写好之后,通过邮箱发给了傅磬,傅磬很快来了电话,说要我去他的办公室谈一下——当时我还住在广西文联的大院里,而他的办公室就在广西文联办公大楼的五楼,很近,几分钟的事儿——说副歌部分“弹啊弹啊弹唱啊唱啊唱,天堂鸟儿在这里扑棱棱飞翔”,其中的“扑棱棱”是不是太北方化了,要不要改一下?我说,这可是这首歌的亮点之一啊,最好是,不要改。傅磬听了,静静地想了一下,便同意了。我知道他是认真的,在艺术面前他从来都是认真的。自然,我也毫不含糊。李卫红从北京赶来南宁录制这首歌的时候,我正在忙着给我的巴洛克艺术学校书法班的学生上书法课,就没去录音棚做监制,只有傅磬一个人去了。在监制的过程当中,傅磬又一次给我打电话,问我有的地方应该怎么处理或把握情绪才能更好一些……我自然是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番……其实他一个人完全可以决断的,但他太认真,他的认真再一次感染了我。我知道他之所以写出了《老王》《三月三九月九》《壮族大歌》《壮锦》《桂花雨》等名曲的真正原因了。
2008年10月,由中国音乐家协会、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央电视台联合主办的“全国优秀流行歌曲创作大赛”拉开了帷幕。为了这次大赛,准确地说是为了这次中国历史上规模最大的歌曲创作大赛广西赛区的参赛作品的质量,傅磬至少十几次亲自给我打电话,个别电话是委托广西音乐家协会驻会副主席黄朝瑞和秘书长李嘉给我打的,见面会和讨论会也开了至少十几次——那是真正的研讨会,没有掺杂任何仪式的成分。我的歌曲《榜样》之所以能够在这次大赛中脱颖而出,与傅磬所直接领导的广西音乐家协会的高度重视不无关系……历历在目……这也是我乐意参加广西音乐家协会举办的各项活动的重要原因,因为我和广西的音乐家们在一起的确很美好,没有那么多的曲曲弯弯、迷迷离离,更不用在心上设一道隐形的防线。
我知道傅磬是真心欣赏我、对我好的一位好兄弟、好朋友、好领导。每次见了我,他都要稳稳地停下来,问这问那,话语里充满了关爱。我从济南来南宁十年了,刚刚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广西音乐家协会主席,几年后升为广西文联党组书记成了厅级干部后他也依然是我的好朋友,一如既往地拿我当好朋友看,在有些场合见了我不认识的人便向他们隆重地介绍我……这让我一直心存感念。我知道,他是爱才,他是广西文艺界最爱才的人之一。对这点,我和我的朋友们都有共识,特别是漂泊在异乡的朋友。我的朋友,成了厅级干部甚至部级干部的也有不少了,但大多都变了,或重或轻地变了,但傅磬丝毫没有变,一直保持着他作为一位音乐家的本色和本分,就似乎,他不是广西文联的书记而仅仅是一位作曲家似的。在他病重期间,还专门给我打电话,要我给广西融水苗族自治县写一首《斗马歌》,说这首歌准备在融水每年一届的斗马节上演唱……这是我和傅磬最后一次通电话——竟然是最后一次!过往的岁月里,我是经常接到他的电话的,要我参加广西音乐家协会举办的这活动或那活动(为此广西音乐家协会真正成了我的艺术的家,尽管我并不是一个专业音乐家而是一个专业作家),要我一起出去喝酒或喝茶、谈音乐艺术和文学艺术(因为他除了作曲之外也热爱文学,并创作出了不少的散文。大多他都给我看过,看不顺眼的地方当然我也会直截了当地指出来,就比如2008年他从新疆采风回来后所写的那篇散文《新疆的馈赠》……),要我给广西音乐金钟奖写颁奖辞、给广西文联元宵晚会写串词……一幕幕,尽在眼前。他是个事无巨细、唯恐做得不够精细不够完美的人,这我当然知道。
有一次,作家、画家耕夫约我和傅磬去喝茶,喝茶之前见耕夫的茶楼上有笔墨纸砚,我和傅磬便相视一笑,来了情绪,轮流着开始了书法表演。记得那次我写的是汉武帝当年最喜欢的四个字“我武唯扬”,傅磬写的是他自己最喜欢的四个字“天籁之声”。我家里的书画有很多,不乏大家名家的,却唯独选择了这幅“天籁之声”进行了精心的镜框装裱并悬置在了我家的客厅里,搬了家之后也这样。天琴在响……天籁之声……天国……天!我不禁愕然!
傅磬是个很虚心的人。有次傅磬邀我写广西文艺界首届元宵晚会的串词,我没假思索就答应了,我看重的朋友交待的事情我总是不假思索。然后,他就问我:“延桐你觉得,这台晚会是唱我的《老王》好还是我的别的歌好?”我就问:“有新写的吗?”说着,傅磬就从抽屉里拿出了一首他新写的歌给我看,我仔细看了一下谱面,是《握住百姓的手》,觉得很好,就说:“《老王》在央视春晚都唱了,影响那么大,就不要再在这台晚会上唱了,还是唱这首《握住百姓的手》好了。”经我这样一说,他就同意了。朋友的话,他总能听得进去。很显然,唯我独尊、独断专行之类的不让人喜欢的习惯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是个平易的人,可爱的人。
还记得那次,我在外面刚刚办完了事,傅磬就突然给我打电话,说要我马上去广西电视台1000平米演播大厅一下,因为那台正在走台的准备第二天就现场直播的文艺晚会的串词是我写的,广西电视台的一个领导说有些地方串词太长也太雅,要我改一下,我当即就把那个领导的话驳回去了,说你是外行,听你的可就麻烦了,我写过几百台大型晚会的串词了,没有一个给我的串词挑毛病的。长有长的道理,雅有雅的想法,个别地方长一点点显然是我故意为了营造气氛,把气氛营造得足足的了才好更好地进行下一步;雅,这样的串词就应该雅,雅才能做到引导或牵引,电视上不能总是俗东西、低级娱乐低级趣味的东西……因此我的串词一个字都不能改。说完了,我又马上把两个节目主持人喊了过来,叮嘱他们必须按照我写的来主持。要改可以,但不要用我的。坐在一旁的傅磬听了,默默的,没有做声,但从他的目光里我绝对能看出,他是支持我的,只是作为他,一位重要领导,不好讲而已。是的,他一直都在支持我,要不他也不会充分地信任我并坚持要我来写了。广西能写这玩意儿的人多了。
傅磬的女儿叫傅点,傅点读三年级的时候傅磬及傅磬的爱人蒋林就曾几次对我说过,要傅点到我的巴洛克艺术学校写作班来学习写作。我说,小了点了,还是等傅点长大一点更好一些,不要给孩子那么大的负担……如今傅点长大了,一开学就是六年级的学生了,因此半年前我已经收下了她,并给她选了一个最优等的班级,这个班的学生虽然大多和她同龄但写作水平已普遍达到高二的写作水平,我想这样可以影响她提升她,从而给她更多的牵引。我的好朋友走了,我对我的好朋友的女儿的关爱绝对不会走,不会走,走也走不动。
傅磬患病期间,我曾两次去看他,并给了他一个从山东得来的护身符,并认真地对他家的风水进行了全面的调理,比如在进门处设了屏风,在天医方挂了铜葫芦,把客厅的格局完全改观,扔掉了一个重重的东西,并嘱咐他如果在家里千万不要坐在客厅的栋梁下……他也按照我说的去做了。可是,太晚了,我知道是太晚了,尽管调理后他又在时间的丛林里穿行了大半年。他的办公室,我也去做过详细的堪舆诊断,说他不该从五楼搬到六楼,六楼和他的命相严重犯冲,并在我的建议下扔掉了一些不该摆放的盆景……可怎么也扔不了的,是悄悄走近他的死神。死神太狡猾了,不知什么时候就盯上了他,盯上了他这样一个难得的好人、好音乐家,他还不到知天命之年。
诸行无常……我长叹一声。长长的叹息却怎么也改变不了钟表错乱的脚步。
先是广西壮族自治区党委宣传部文艺处处长、作家、诗人石才夫告诉了我这噩耗;接着,广西音乐家协会秘书长、作曲家李嘉又给我发来了短信;不久,又在“广西文联网”上看到了肃穆的“讣告”:“第十一届全国政协委员,广西壮族自治区第九届党代会代表,中国音乐家协会理事、创作委员会副主任,一级作曲,广西壮族自治区优秀专家,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广西文联党组书记、副主席,广西音乐家协主席傅磬同志因病医治无效,于2010年8月6日凌晨3时45分在南宁去世,享年48岁”……
同哀!我和我的依然还在活着的朋友们!
傅磬得的是肺癌——其实什么病我自始至终没问,因为在佛家看来这叫“挂病”,挂病显然是对不起朋友的,就似乎是在变相地提醒朋友你病了如今你是个病人了。是我去看他的时候他自己告诉我的:发现自己突然瘦了许多,去医院一查,结果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我又不吸烟,怎么会得这病呢——是的,他平时并不吸烟,只有和我、黄朝瑞、金彪等几个音乐界的好朋友们在一起时,高兴了,才偶尔吸上一两支,当然也不是实打实的那种吸。有人为了感谢他,送他香烟(当然是不知情的朋友),有次他就打电话给我,要我去他的办公室一下,原来是要把别人送给他的香烟整条地转送给我。我推辞了一下,说留着招待客人么。最终,他还是执意送给了我。傅磬是我从济南来南宁之后唯一一位送香烟给我的厅级领导加朋友,很多人是不往下看的,但他往下看,可以和广西文联的门卫聊上半天,可以给广西文联的清洁工送自己的歌碟……说实话,我并不缺少香烟,但缺少温暖,独在异乡,我是太需要温暖了,傅磬给我的显然是温暖,真真切切的温暖,千金难买的温暖。这和有些人的世俗、市侩、势利甚至阴暗、算计、诋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因为境界不同。
正因为傅磬是个有境界的人,因此我曾由衷地给傅磬写过一篇近万字的音乐评论,叫做《傅磬的艺术海拔》,发在了中国音乐家协会主办的全国音乐类核心期刊《音乐创作》2008年第2期上。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次,我再写,竟写起了这类文字,我是本不愿写这类黑得沉重潮湿得出水的文字的,可是,除了用我的无力的文字来缅怀来祷告我还能做什么?
“因为他太好了,便被上帝叫走了,觉得他住在天堂里比住在人间更合适……”我在回复才夫兄的短信中这样说。更多的,我就只有托清风明月去说了。清风明月,知我哀思。
……
而今走在路上,我把清风当他的乐曲听;听见树叶的唰唰声,我就以为,是前面又走来了他挺拔、醒目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