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在于玩笑,文学在于胡闹,学在于悲伤
像狗一样围着《诗经》转
读者(南京):……我第一次读木心是《即兴判断》,当时我上高中,我对书的背景完全不了解,看不懂,但是非常想看,喜欢看。因为我很长时间不太喜欢读中国作家的书,但我一口气把他的书全部搬回家读。他的文字很美,我觉得中国的文学就是这样的,你读不懂,可还是愿意读!我觉得他像是一个读书的起点。
女读者(乌镇):……在大家心里,木心先生是诗人、画家,或者是作家,但是在我心里(哽咽、哭泣)他更多的是一位老人家。
陈丹青:对,他是一位老人家,他今天融化了,你以后可以去看他。我们会选一个日子,把先生安葬在他的花园里。他设想的自己的墓碑,很简单,只有“木心”两个字。
读者(青岛):……我上午一直哭,哭到不行,从来没有这样哭过……2009年,我毅然辞掉在青岛很好的一份工作,来到乌镇找工作。每到休息日,我就骑自行车从东栅进去,一直走到财神湾,在先生家周围,像狗一样转啊转啊,整整一年零八个月,没敢进去见先生……之后种种原因,终于见到先生了,这是我这一辈子做的最真实的事情。(陈丹青:你说像狗一样围着木心先生的围墙转,木心也说过,他自己曾像狗一样围着《诗经》转。)
陈村(上海):……有人问我,他说你为什么说他好,我说你也写写看,能不能写几行出来……我昨天晚上跟两个年轻记者说,你们看看他在《上海赋》里写的旗袍,我从没见过别人这么写。不仅是文学用词的问题,描写细节的问题,而是一种思量和胸怀。正是有这样的胸怀,才会从旗袍发现“天然的母亲感、姊妹感”。后来我跟木心先生提起《上海赋》,他觉得好像是很容易的事,觉得还没写完,他说这不是正经文章,《诗经演》对他来说更重要……2007年,陈向宏邀请我们小众菜园十来个人一起过来乌镇看看,然后拜访木心先生。
他是一个很奇特的人,跟我们看到的所谓作家、画家,不一样。刚才很多人说他文质彬彬,打扮得很好,他不是一个潦草的人,他对文字有洁癖。你会发现他受那么多苦,很坎坷,五十多岁还要跑到外国去。这样一个人,你看他的目光,很明澈。可能他跟你有距离,但他不设防。按理说,这样一个人看人看事应该是狐疑的、世故的,他不是,他非常好地跟你谈话,上自天文,下至地理,民间俚语,什么他都行……这样的老人,我们无缘再见了。有一天你发现,有这样的文章,有这样的人,居然跟你活在同一个时代,活在一个世界上,你很高兴,你发现了,你见到了。我们多出他的书吧。木心的名字在大陆读书界已经不是陌生的名字。我们应该多看看他的书……他写东西是给我们看的,不是为自己写的。
孙郁(北京):我此时觉得说什么都不重要。刚才听了几个青年朋友的发言,非常感动,它比北京各种各样的所谓学术会议的发言都精彩……木心先生使我们的文学有了另外一种可能,或者说,我们的汉语表达,有了另外一种可能,他不论在修辞上,在哲学的思考方面,包括他对意象的捕捉方式,给我们带来惊喜!这都是白话文普及后所没有的。能把汉语表达得如此之充沛,木心是一个,张爱玲是一个。
岳建一(北京):今天让我格外感动,作为一个年龄到了60岁的人,今天在场的年轻人使我很受震撼。我没想到年轻人这么爱木心,从全国各地来……我非常受到震撼。如果我懂你们的话,我想你们不仅仅是爱木心著作里表现的大爱、大仁、大悲悯,不仅仅是爱他文字的功力,我感到,你们爱的是他所代表的中国汉语的尊严、高贵和天赋。在木心的著作里,我感受到的,正是他自始至终说的那句话:“我一字一句的救出自己”。实际上,木心哪里是在救出自己,他分明是一字一句,救出汉字,救出汉语,救出汉语曾有过的高贵的命运……我们真正读懂先生作品所寓意的深远文化意义,必定不是今天。
李春阳(北京):我试着讲以下几个意思:以不如木心的文字来谈论木心,有多大的可能性。但同时,怎能忽视我们对他的情感,今天我见了这么多的年轻人,自发来到这里,参加一个未曾谋面的人的葬礼。对木心文学艺术的这种情感的纯粹,是如此珍贵,是在别的作家——活着的、去世的作家那里,未发生过的。这也是我的情感,我对这些年轻人表达我最大的敬意。
20世纪中国,以两种作家为多,以文学控诉的人,以文学反叛的人。后者哪怕以知识或者西化的背景来反叛,也落在了文学之外。木心作品的出现,使我们看到,文学是某种高于国家主义之上和超越于政治之外,与人性与精神的全部奥秘难分彼此的。政治与苦难,对于他是不成立的……有时候,为了读懂一本书,需要付出的代价是怀疑自己。有时候,为了理解一个人,需要将民族的集体追求判定为错。所以,为什么讲阅读木心是被木心阅读……徐时仪等认为白话文始于宋代,木心为什么讲他的文学不是《红楼梦》那一路的,他是不愿意在域内,甚至不愿在百年两百年语境中谈问题。先生有一个特点,他的每一句话搁在那里,不止是一个意思、两个意思。
木心先生走了,他来的不是时候。八十四年,他始终面临各种非艺术势力的剥夺和取消,他用自己的法子竟然逃过了一切的劫难,衔命首义。他认为自己是汉语的第五福音书,我问,怎么能这样呢,他说你想一想。不晓得我是否能够理解他,这涉及尼采与他的关系。尼采是反基督的,但他承担基督所承担的所有痛苦,尼采以承担痛苦的分量,划分人的等级,十字架上的基督,是最高等的人。在承受苦难的意义上,木心以此自喻。四福音书是四种解释基督的版本,第五种版本,是关于艺术的故事,这是一种象征。尼采决不要成为基督,木心需要信徒。我跟他说,那这是尼采的没落。他说,没有办法,要先相信。又说,在中国做尼采难。
木心仿佛生来是传播艺术的,却始终没有得到适宜于他的气候与土壤。文学界无视木心,不承认木心。这是文学的损失,不是木心的损失。
在中西古今之间,总有那么多冲突,每一种势力有自己的神灵,互相对峙。有一种文学出现,它们立刻平息下来,在他文字的调理下唱出不同的声部,他的演奏一结束,那些古今中西即刻又对立起来。现在,他的演奏结束了,素履之往,诗心永存。没有了,就是没有了。
读者(湖南):……我在书上看到先生写的:他说他不情愿出来,他给关在地下室,有吃的,有喝的,觉得很潇洒。我发现先生其实在说谎,先生用一定的谎言和他骄傲的姿态,糅合着这种痛苦。但是今天大家说的一些细节,我觉得这种隔阂已经突然消失了。
过了半个多世纪,年轻人真的不会做文章了
陈丹青:大家想必在灵堂和这面墙上,看到了先生自撰的联,这个联,我来用作先生的挽联,我根本不会做挽联,但我好歹用毛笔写了出来:
此心有一泛泛浮名所喜私愿已了
彼岸无双草草逸笔犹叹壮志未酬
今天的追悼会上,除了先生自撰这幅联,只有牛陇菲先生撰写的一幅挽联,其他人实在写不出来。我的感叹是什么呢?当年鲁迅先生曾经嘲笑,说所谓葬礼就是很多文人斗挽联。为什么?譬如“八一三”惨案,葬礼上挂满了挽联,都写得好。照现在我们这点可怜的中文,谁也写不出来。可是鲁迅当时讽刺说,挽联写得好,也就是挽联写得好——这句话本身就是很妙的修辞——鲁迅万万想不到,过了半个世纪,没有人会做挽联了,斗挽联?斗什么斗。更早的时候,鲁迅的著名公案就是回答“青年必读书”,他说,我劝青年人少读或者不读中国书,于是引起一场争论。有人问他,你再提倡的话,将来年轻人不会做文章。鲁迅到底是鲁迅,他说:“不会做文章有什么大不了!”那是国家危亡的时代,那也是中国人还会做文章的时代,所以鲁迅一句挡回去。可是鲁迅也万万料不到,过了半个多世纪,年轻人真的不会做文章了。
话说回来,我透露一下先生的所谓“私愿已了”,未了的私愿还有四件,今年会出版。一是他的版画集,很抽象的石版画。第二本是他的素描集。第三本是他的照片集,第四本是他的俳句集,书名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就想好了,叫做《雪句》,很多很多,像纷纷雪花。他的笔记本里还有大量未发表的俳句。
陈子善:今天纪念木心先生,必须提到一点:木心先生的文章,最先是在台湾发表的……我们认识木心先生,理解木心先生,太晚了。他作为一位文体家,在20世纪中国汉语文学史上的地位是无可替代的,文学研究界,我坦率地说,是失职的,缺位的,没有对木心先生给予应有的关注。刚才那么多青年表达了对木心先生的爱慕和敬仰,但是文学界评论界是缺席的,这是非常奇怪的一个现象,这个现象本身也值得我们研究深思。他已经走了,留给我们的是什么?这份文学遗产怎么样继承和发扬?这是摆在我们面前非常严肃的课题。
仲青(江苏):先生有一句话:“我的人和我的艺术,是同一而一元的。”在我三十多年的生命中,我没有见到第二个人是这样的。我有幸见到先生。父母亲给了我生命,但是这个人,如果我有资格这样讲的话,他给了我灵魂。下面是我自己模仿先生《诗经演》的诗句写的诗:
昔我往矣,遵彼乌镇。乌镇之雨,雨我心田。
卉木萋萋,杨柳依依。既见君子,我心则降。
燕笑语兮,我心写兮。清扬婉兮,适我愿兮。
中心藏之,何日尽之。
刘瑞琳:今天的场面,我当然感动,但并不意外。很多初中、高中的孩子,在不同场合,比如高校的书店,都能碰到木心的读者。先生非常非常在乎他的读者,我有幸两次到乌镇看望先生,先生专门谈到读者的问题。他说一定要写一本书,就叫做《论读者》,我说什么时候写呢?他说今天晚上就写。其实《论读者》这本书一直伴随着他的始终……他以自己的方式了解他的读者,当然,他始终不肯以流俗的方式跟读者见面,这也是他对读者的一种尊重。今天在这个场合我有一种深刻的感受:先生走了,他更多的读者来了。
陈丹青:已经七点了。要收摊了,大家同意吗?是吃晚饭的时候了。最后讲一个先生跟我说的笑话,咱们就结束,好吗?
先生一辈子喜欢讲笑话。我听他讲了29年的笑话。这两年我伤感,是瞧着他没力气说笑了。11月我去医院探视,他不认得我了。清醒后,问他吃点啥。他想了想,我知道他又要开什么玩笑了,只见他害羞地,但是清楚地讲:“鱼翅。”我一听,又想笑又想哭,记起往事了。九十年代初有天我跟他通电话,为个什么事由,忘记了,大约是关于在一个低的、需要帮助的情况下,是做高的选择,还是将就。他是不肯将就的人。我听出他调整喉咙,又要讲笑话了。他说:“比方我是一只饿鬼,刚刚牢监里放出来,问你烧点什么吃吃,我说:要么佛跳墙。”我大笑,知道他肯定还要讲,果然,他接着说:“再比方我是个老光棍,没有女人,说是现在给你娶个老婆,你要谁,他说,我想想——那么:玛莉莲·梦露。”我想起这段,看他呆呆躺在那里,就对他吼:你记得吗,你记得跟我开了多少玩笑吗?!他喃喃地说,记得。
但接下来的三句话,我完全没料到:他看着别的什么地方,一口气说:“文学在于玩笑,文学在于胡闹……”喘了一喘,他说:“文学在于悲伤。”夜里鱼翅弄来了,他完全不记得了,一口没吃,昏睡。
好了,我们度过了珍贵的一天。非常谢谢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