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五章

郝树波

冬至后肠粘连又犯，痛得死去活来的样子，我不得己住院。此病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住院9日便治愈出院。出院后，没留下撕肠裂胃的疼痛记忆，与同室病友短暂相处的印象却一直挥之不去。说不清来自何种因素的驱使，便毫无夸张地将其如实记录了下来。

老张无忧虑

老张72岁，同室19号病床，因胆囊炎住院。老人留给人的印象是鼾声如雷且时紧时慢。当断了鼾声之时，一般是清晨5点多钟，这时老张便向轮流陪护的子女们无忧无虑、不紧不慢地交待着一些事情。他有四儿一女且均已成家，子女们对其十分孝顺，这从老张的情态上能看得清晰。他住院已有半月之久，就这么一直唠叨了半月：

“老子我48岁工伤双目失明至今20余年。靠着个人锻炼强体，从未住院，这次实在是抗不过去了才到此医疗，花了8千多元都是我们老两口平日省吃俭用的积蓄。眼下单位效益不好，只能报销少量医疗费，也怪不了他们。单位没派一人前来看望也是值得凉解的，如今在企业当个经理也实在难为他们了。我20余年不上班每月照拿工资，现在每月已拿到700元，钱是他们挣来的，厂子容易吗？这些事情用不着你们说三道四。你们要记住。咱家难单位更难，别光想自个儿的难事儿” 。

“你们胡说些什么，医院收费高是高了点，只要不骗人就是好样的。你想这医院一千多人上班，一人月工资一千元发工资就得一百万元。收费太低人咋养？医生咋留？医院咋办？没了医院我们去哪儿瞧病去？咱难医院更难，别光想自个儿的难事儿”。

“什么，让我出院？不行！住院虽花了八千余元，病刚见好转也得巩固几日。你们想，尽管出院后到家继续输液，你们还能每天来看我吗？我这次住院你们兄弟姐妹5人、四房儿媳及孙子孙女轮流陪护，我打心里感到乐不够，这怕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高规格待遇了。平时你们同来看过我几次？只有大年三十才能都碰到你们，不容易啊！知道你们前来护理影响工作，但看我一次少一次了，你难我心里也犯难，别光想自个儿的事儿” …… 。

老张就这么一直唠叨着，子女们哭笑不得。我出院时他仍旧知足地继续着他的唠叨。

老谢无牵挂

老谢70周岁，同室21号病床，患直肠癌而由外地医院手术后转来。住院时的病态是大肠手术后不蠕动，整日很少吃喝，靠输液度日，身上己长褥疮，脸色惨白，一儿二女轮流陪护。他为离休干部，尚未加入医保，治病已用去15万元，单位极不景气，暂时仅能报销少量药费。我出院时，他已能进食且精神不错，同我滔滔不绝地讲述着他的人生经历。思路极为清晰，谈话引经据典，有板有眼。讲述历史时，始终表示着对毛泽东时代的怀念与眷恋。他的一句口头禅是：毛主席是新中国之魂，谁彻底否定毛泽东，谁就是天大的混蛋。

老谢一直说：因患这种病已将自已的全部积蓄用光，本来不想再住院耗费钱财，但子女一个个凶神恶煞似的强行把我弄来，巨额的医疗费用他们自愿分摊，那怕有一线希望也不放弃治疗。至于我与老伴的日后生活，他们早已安排妥当。人活到这一份上还能说些什么。我无论是死是活，有这几个子女撑着，真的毫无牵挂。

老谢的三个子女均为共产党员，其中有两人在铁路工作。老谢因长期住院且为大肠疾病，按照医嘱下体是需经常保持清洁的。两个女儿一直是不断精心清洗着，使同室病友们都深深感动着。当夜深之时，即使有临时空床两个女儿也不离父亲半步。困不可支时，与老父通腿而卧，在床边做短暂歇息。一见父动，立即起身，嘘寒问暖。

一日，儿子问父想吃点什么，老谢说想吃馄饨，儿子二话不说，乘出租车打个来回，去市最有名的馄饨馆高价买了一份急匆匆端至老父面前，而老谢仅吃两个便推开了饭碗。儿子脸露不满之色，抱怨着老父的拒食，老谢扭过脸去不予理睬。过了一会儿，儿子将所剩馄饨正要端出倒掉，老谢见之脸露怒色道：“不准浪费，加温后你不吃，由你妹妹吃掉” 。命令的语气不可抗拒，儿子只好听从。二妹来轮换护理，知父不再吃此剩饭，不容分说，便加热吃掉了。两个女儿喝水也从不带杯，总与老谢同用一杯。我老婆对此评价说，这里面潜含的是一种孝敬老人的学问：女儿与病父同用一杯，才能让老人感觉自己是一个正常人，况且老谢的疾病并不传染云云。

我出院时，老谢的两个女儿均在场分别向我祝福。“病床三日无孝子” ，而老谢已住院数月，子女们却一直坚守着“百善孝为先” 的信条。我心里真的为老谢有这样的子女而深深地祝福。同时在想，当我到了老谢的年龄且身患重病时，我的独生女儿又会对我如何？

老吕无后路

老吕输液时，药瓶和输液管是用黑布罩着的，据说这叫化疗。老吕到此比我晚3天，早走了两天。他73岁，病床是23号，与我紧挨着的。从住院至我出院，他与老伴始终是一幅愁眉不展的样子。

他建国前参加工作，但因未转干等原因，故未按离休人员管理。老吕说，自已抗美援朝舍生忘死没死成，却没料到将会死在这疾病上。眼下患了不治之症，因原单位日子紧巴，不预报销，只能求爷爷告奶奶向外人去讨借了。这次提前出院也是因药费短缺所致。一儿一女均不孝，住院数日，无一人问津。仅女儿两手空空来探望一次，冷冷地来，撂下冷冷几句话，又冷冷而去，儿子则未露一面。据一直护理老吕的老伴说，眼下出现这种困境，怨不得别人，只怨老吕自己。他曾两次在儿女面前夸下海口：说你们下岗也罢，工资再低也罢，子女们上学困难也罢，这些我顾不上帮你们，我的养老医病也不用你们管。得，别的话可能被儿女们早己淡忘，唯独这句大话被他们记得刻骨铭心。医疗费已花去四万有余，半生积蓄己尽，正因费用难以为继才被迫出院，子女们果然退避三舍。

老吕已老态龙钟且痛苦不堪，老伴也愁云密布，一筹莫展。老两口时常半日无语，各受着不同的煎熬。有个三言两语也仅是老吕对老伴的无端训斥，病友们难以插话劝慰。

老两口儿活得真累，我心里也一直沉沉的。

小李无话说

    小李25岁，是骑摩托车为建筑公司老板外出办事而遭受车祸的。住院已有17天。22号病床。药费总计1.2万元。

其父为一煤矿工人，58岁，40多岁丧妻未娶，退休后便回家乡农村精心养护着三个儿子，退休月工资700余元。病号小李为排行老三，娶妻23岁，妻家仅有姊妹三人，小李的岳父母视其为子，痛爱有加。

小李的父亲老李，一幅老实巴交的农民形象，不断讲述着儿子遭受车祸的不幸：

小李被一破旧拖拉机在傍晚撞成重伤后，司机逃之夭夭，小李却就地翻滚，哭爹喊娘，喊过之后便昏迷不醒。这时不断有观望者前来，看此混身是血的惨壮而纷纷离去。小李再次苏醒后费力从口袋掏出一百元钱，又费力说出自家的电话号码，这才感动了一位围观者，他收起钱后立即给小李家打了紧急电话，小李的父亲及家人急忙赶到离家30华里外的车祸发生地，将其立即送往医院。

经医院检查，小李为内出血，他苏醒后便血不止。但据医生讲，不必手术也可将内出血治好。除此之外，右手多处破损缝线数十针。脸部血迹斑斑但仅为外伤。上颚和下颚各断两颗牙齿，待腹内出血医好后需动外科手术。头部无内伤，无骨折，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对小李的医疗谁来买单？至我出院时仍无着落。尽管老板是小李的远房亲戚，但其雇工时与小李订有契约，按双方约定小李的医疗费是不应由老板支付的，所以老板严格遵守了双方约定。撞人者逃逸后被审，结果因家境贫穷只能将破旧拖拉机顶账，其他则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对此，小李的家人都表示出万般无奈，唉声不止，自认倒霉。

小李在晚间痛苦不堪，不时说着梦话，忽而坐起，忽而躺下，心神不宁。白日里则一直呆呆的，默默无语，全家为之忧心忡忡。小李的岳父母、妻几乎天天从几十公里的农村赶来探视，尤其对小李的发呆之状表示忧心如焚，医生几经检查认定脑无内伤后方才放心。来探视时，小李的妻子带着一周岁多的女儿，总是靠近小李身旁的，只有这时，小李的眼里才露出些许光亮。一次，小李的妻子对其母说：“小李刚才对我说话了，告诉我，等你们走后让我晚走一步，为他擦擦身子” 。小李的家人听后十分欣慰，总算感到小李的神经未受损伤。

    等我出院时，小李提前转入牙科病房，成功做了断齿手术，手术后精神也渐渐振作起来。我默默为他庆幸。

小孙无大碍

小孙为同室20号病床。32岁，其妻美貌端庄。住院第一天晚，小两口在病床上相吻而卧，害得同室的几位老先生背过脸去，一个姿势入眠至天亮。

据他自已介绍，只是感到胃部小有痛疼而医疗无效，经反复诊断确诊为急性胰腺炎而住院。住院4天后炎症消除出院。医费3千余元。他原是企业职工，后下海当个体老板，自已有车，家境富裕。其父为一地方较小的官员，颇具人缘。小孙住院期间，送鲜花、食品、补品者络绎不绝。按小李父亲的说法，几天下来，小孙家中可开一个食品店了。在这一病室中，他属病情最轻、住院时间最短、来人看望最多、收礼品最丰厚的一个。每当有人持礼探视时，病友们总用异样的眼光瞅上一眼，然后纷纷背过身去，不耐烦地倾听着他们的大声喧哗。

这一病床前，每天都有阵阵朗朗的笑声，与其他病号的呻吟声形成了不和谐音。

我出院了，其他几位病友还在继续着他们的故事。无论病号是老是少，我心中都诚挚祝愿着他们的早日康复。

05/1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