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与佛道名位
玄奘这番话严重失实。前二例务虚,讲的是总体评价和内政方略,针对性不强;后三例务实,讲的是具体事情,在在皆成问题。第三例曲解世界民族格局,归美于太宗的"天威",充满着大国沙文主义的情调。特别成问题的是,玄奘稍后上表,又歌颂太宗"广列代之区域,……遂使给园精舍,并入提封"。(《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6)实际情况有两个方面,一是玄奘在印度向戒日王介绍过中国的情况,"戒日及僧各遣中使赍诸经宝远献东夏,是则天竺信命自奘而通"。使者西返时,太宗"敕王玄策等二十馀人随往大夏,并赠绫帛千有馀段,王及僧等,数各有差"。(《续高僧传》卷4《玄奘传》)这不过是中印双方平等的通使聘问关系而已。二是贞观二十年(646)王玄策率领从骑三十人再次出使天竺摩伽陀国,其王尸罗逸多已死,其臣阿罗那顺自立,发兵攻打唐使团,俘获全部王玄策的从骑,并抢劫诸国贡物。王玄策征集泥婆罗(尼泊尔)、吐蕃士兵八千余人,打败摩伽陀军,擒获阿罗那顺,后来送往长安。其间,东天竺王尸鸠摩送三万牛马犒军,迦没路王献上地图。这是唐朝同天竺个别国家的间接战争,目的在于自卫,根本不在掠夺土地或建立藩属关系,天竺何曾入了中国的"提封"?第四例完全排除了李靖等统帅具体指挥消灭东突厥战争的功劳,反倒把坐在"金銮殿"上的太宗说成是"一征斯殄"。第五例把太宗深感惭愧的"吾以天下之众困于小夷"(《资治通鉴》卷198贞观二十年二月条),说成全胜凯旋,这本是玄奘回国后刚刚发生的事,更见得有意讳饰。其余所谓"不能遍举"的事例,根本与"无假于人"不沾边。由此可见到玄奘为人的一个侧面:便佞、乖巧、圆滑。
太宗时期进谏形成风气。魏徵经常批评太宗,太宗气急败坏,甚至扬言要"杀却此田舍汉"。(《大唐新语》卷1《规谏》)贞观十三年(639),魏徵见太宗拒谏奢纵,上疏批评他在十个方面渐不克终。经久不衰的批逆鳞使太宗十分难堪,时人观察到的情况是:"南衙群臣面折廷诤,陛下常不举首,……虽贵为天子,复何聊乎?"(《大唐新语》卷9《谀佞》)然而太宗在走下坡路的晚年,却听到玄奘一片令人肉麻的阿谀奉承声,其"甚悦"自是可想而知的情况,于是当场表示:"今日已后,亦当助师弘道。"(《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6)玄奘的目的达到了。
其二是诱皇室入彀中,迫使其发表弘扬佛教的言论,部署发展佛教的行动,制造轰动效应。
玄奘既然奉敕为国翻译佛典,遇事便向皇室汇报。贞观二十年(646),他将所译五部经论上呈朝廷,恳请太宗"曲垂神翰,题制一序"。(《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6)太宗这年宣布自己"至于佛教,非意所遵,虽有国之常经,固弊俗之虚术"。(《旧唐书》卷63《萧瑀传》)因此,他借口"学浅心拙,在物犹迷,况佛教幽微,岂能仰测"(《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6),拒绝为玄奘撰写经序。玄奘再上表,说:"圣教玄远,非圣藻何以序其源",请求太宗赐序,以便"鹫岭微言,假神笔而弘远;鸡园奥典,托英词而宣畅"。(《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6)太宗只好答应下来。两年后,玄奘向太宗汇报自己刚刚译就的100卷《瑜伽师地论》,太宗问起大意,玄奘一一奉答,逗引起太宗的兴趣。太宗读后,就三教加以比较,说:"朕观佛经譬犹瞻天俯海,莫测高深。……朕比以军国务殷,不及委寻佛教,而今观之,宗源杳旷,靡知涯际。其儒道九流之典比之,犹汀滢之池方溟渤耳。而世云三教齐致,此妄谈也。"(《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6)这意味着制定三教次序政策的认识基础受到了挑战,出现了危机。太宗立即诏令抄写玄奘新译经论,一式九份,颁发九州,辗转流通。接着,太宗撰写了《大唐三藏圣教序》,颂扬佛教"弘济万品,典御十方。……大之则弥于宇宙,细之则摄于毫厘。无灭无生,历千劫而不古;若隐若显,运百福而长今。……微言广被,拯含类于三途;遗训遐宣,导群生于十地"。因而祝愿"兹经流施,将日月而无穷;斯福遐敷,与乾坤而永大"。(《广弘明集》卷22)就这样,玄奘把太宗这位道先佛后政策的制定者一步步诱入自己的圈套中,使他改变对佛教的态度,进而颂扬佛教,发展佛教。
为了保持效果的延续性,玄奘又把注意力转向太宗的子孙。当太子李治响应其父经序而写出《述三藏圣教序》后,玄奘立即上启致谢,颂扬太子:"发挥睿藻,再述天文,赞美大乘,庄严实相。珠回玉转,霞烂锦舒,将日月而联华,与咸英而合韵。"(《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7)
皇室的态度起着导向作用,为佛教的生存和发展开辟了道路。参与玄奘译场的释道宣评介道:"自尔朝宰英达咸申击赞,释宗弘盛,气接成阴。"(《续高僧传》卷4《玄奘传》)玄奘的弟子彦悰评论道:"自二圣序文出后,王公、百辟,法、俗、黎庶,手舞足蹈,欢咏德音,内外揄扬,未及浃辰而周六合。慈云再荫,慧日重明,归依之徒,波回雾委。所谓上之化下犹风靡草,其斯之谓乎!如来所以法付国王,良为此也。"(《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7)因此,佛教界很珍重这两份"领袖题词",作为最高规格的广告加以利用。玄奘在弘福寺译经时,僧人请示获准,集前代书圣王羲之字迹将二序镌刻为碑,藏于寺内。稍后玄奘移就慈恩寺任上座,又由右仆射褚遂良书写刻碑,树立于大雁塔侧。
唐高宗李治继位后,玄奘同皇室的关系更加密切,让皇室支持佛教的要求更加直率迫切。显庆元年(656)正月,黄门侍郎薛元超、中书侍郎李義府来慈恩寺行香,玄奘请二公向高宗汇报,请派大臣参与译经润色,请高宗为寺撰文建碑。高宗一一允诺,所撰碑文有"朕逖览湘史,详观道艺,福崇永劫者,其唯释教欤!"以及自己"虔诚八正,肃志双林"等句。(《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8)玄奘得陇望蜀,诣阙上表,提出"碑是圣文,其书亦望神笔"。高宗未答应,玄奘再次上表祈请,终于使高宗就范。四月,高宗亲自撰拟书写的石碑制成,玄奘率僧尼至芳林门候迎。官府组织庞大的太常九部乐和京师地面的长安、万年二县音声队伍,以庄严的音乐送碑入寺。幢盖、宝帐、幡华,次第前行,从芳林门到慈恩寺,"三十里间烂然盈满"。高宗登上安福楼观看,十分喜悦。"京都士女观者百馀万人。"碑立在寺中,每天有数千人前来观摩,三品以上的文武官员上表请求摹印拓片。玄奘制造出了抬高佛教的轰动效应,高兴万分,总结道:"柰苑微言,假天词而更显;竹林开士,托神笔而弥尊。……像教东渐,年垂六百,弘阐之盛,未若于兹。"(《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9)
半年后,皇后武则天难产,祈求佛教保佑,提出所生孩子将归依三宝,请玄奘届时为孩子授戒。玄奘启奏她必定平安,顺利生下一个男婴。接着,玄奘又上表祝贺,说见到一只赤雀飞止于显庆殿御帐座内。自己告诉赤雀:"皇后在孕,未遂分诞,玄奘深怀忧惧,愿乞平安。若如所祈,为陈喜相。"果然见赤雀"示平安之仪,了然解人意"。这是"皇帝皇后德通神明","故使羽族呈祥"。男婴生下后,皇室不违所许,由玄奘收为徒儿,号为"佛光王"。玄奘从此在皇室中找到了代理人,不断上表,歌颂皇室为:"殚四海之资,不足比此檀行(施舍)";欣慰"如来之有嗣",定会"绍隆像化,阐播玄风,再秀禅林,重晖觉苑"。(《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9)佛光王虽然由玄奘剃发、护持,但一直未正式出家为僧。玄奘逝世后,他当了皇帝(唐中宗),果然崇尚佛教,"造寺不止","度人不休"。(《旧唐书》卷101《辛替否传》)
其三是直接提出调整佛道名位的要求。
关于调整佛道名位问题,玄奘传记说:"法师还国来已频内奏,许有商量,未果而文帝升遐。"(《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9)玄奘回国后不足四年半,到贞观二十三年(649)五月,太宗逝世。这一时期太宗对佛教的态度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临死前尚同玄奘"谈玄论道,问因果报应"。太宗"深信纳",多次攘袂感叹:"朕共师相逢晚,不得广兴佛事。"(《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7)但道先佛后政策是由其父制定又经自己重申的,不必因自己对佛教有所信仰及同玄奘关系密切而轻易更改,落下出尔反尔之名。因此,"许有商量",不过是推词而已,即使太宗未很快去世,也不可能着手更改,何况他已看到太子同玄奘的亲密关系,问题可以留给后人解决。
永徽六年(655),高宗下敕说:"道士、僧等犯罪,情难知者,可同俗法推勘。"玄奘一直病重,担心不久人世,须抓紧解决佛道名位问题,遂于显庆元年迎慈恩寺碑后乘大好形势的东风,就高宗这道敕令和佛道次序问题一并陈奏"于国非便"。高宗答应废止以世俗法律制裁僧人,"但佛道名位,先朝处分,事须平章"。(《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9)问题再次搁浅。
玄奘及身未能最终使皇室调整佛道名位,但由于做出种种努力,毕竟为问题的解决铺平了道路。在他去世10年后的上元元年(674),高宗下敕说:"公私斋会及参集之处,道士、女冠在东,僧、尼在西,不须更为先后。"(《唐会要》卷49《僧道立位》)景云二年(711),唐睿宗对佛道二教重新评估,一视同仁,下《令僧道并行制》说:"释及玄宗(道教),理均迹异,拯人救俗,教别功齐。……自今每缘法事集会,僧、尼、道士、女冠等,宜令齐行并进。"(《全唐文》卷18,年代参见《旧唐书》卷7《睿宗纪》)先朝遗留下来的基本国策,被后继皇帝分步骤矫正了。
三
研究玄奘对唐廷调整佛道名位所起的作用,不能不一并考察当时的社会条件。
太宗《令道士在僧前诏》披露当时朝野对佛教的崇尚归信情况是:"洎乎近世,崇信滋深。人觊当年之福,家惧来生之祸。由是滞俗者闻玄宗而大笑,好异者望真谛(佛教)而争归。始波涌于闾里,终风靡于朝廷。"(《全唐文》卷6)这里提供一些具体事例加以说明。
先看"闾里"。玄奘归国抵长安,数十万民众自动迎候,列队二十多里,喧闹拥挤,致使玄奘无法前行。"京都五日四民废业,七众归承。"(《续高僧传》卷4《玄奘传》)
再看"朝廷"。当时朝中衮衮诸公普遍崇佛。傅奕上废除佛教的奏章,"高祖付群臣详议,唯太仆卿张道源称奕奏合理"。(《旧唐书》卷79《傅奕传》)反对者有开国元勋裴寂,说高祖"昔创义师,志凭三宝,云安九五,誓启玄门(佛教)";而今却要"毁废佛僧","理不可也"。(《唐护法沙门法琳别传》卷下)中书令萧瑀甚至当场和傅奕吵起来。他佞佛至深,"专心释氏,尝修梵行,每见沙门大德,尝与之论难及苦空,思之所涉,必谐微旨"。(《册府元龟》卷821《总录部·崇释教》)他曾采集十多家注解,融合自己的见解,为《法华经》撰疏。其兄萧璟任太府卿,一生诵读《法华经》一万多遍。萧氏家族有将近20位男女出家。
再看地方官吏。贾敦颐、李道裕、杜正伦、萧锐四位州刺史由各自治所来京朝集,乘便相邀参拜玄奘,"请受菩萨戒",度为在家居士。他们致函玄奘,表示"顺教生信,随缘悟解,顶礼归依"。(《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7)
最后,看看皇室是如何需要和利用佛教的。其一,超度亡灵。唐朝以武装斗争的方式建立和巩固政权,敌我双方死亡很多。贞观三年(629)十二月一日,太宗诏令在太原起兵以来的重点战场,为双方阵亡者建造佛寺,以便"树立福田,济其营魄";"望法鼓所震,变炎火于青莲;清梵所闻,易苦海于甘露"。(《广弘明集》卷28上)于是在今山西、陕西、河南、河北境内立了七所佛寺。其二,追崇福业。即以安置玄奘译经的两所皇家佛寺来说,分别是太宗、高宗为各自先母太穆皇后、文德皇后追福所立,用意在于思念母恩、追福报德,故以弘福、慈恩命名。其三,树立功德。太宗说自己久经沙场,病魔缠身,"比加药饵,犹未痊除,近日以来方就平复,岂非福善所感而致此休征耶?"(《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卷7)他下诏度僧弘法,以树立功德。于是弘福寺度僧50人,京师及天下各州,每寺各度五人。那么,皇室何以不用所崇尚的道教来做这些事呢?这是因为道教只讲个人的长生不老和羽化登仙,缺乏佛教业报轮回、普渡众生的说法,不可能代替佛教。
以上这些社会条件,表明了佛教生命力的强盛,或者说体现了社会对于佛教的需要程度和佛教对于社会的适应程度。因此,皇室压制佛教是从社会的外部给佛教施加压力,不可能长期奏效。而皇室首崇道教,是狭隘的本位主义的体现,太宗《令道士在僧前诏》将其目的明白交待出来:"庶敦本之俗畅于九有,尊祖之风贻诸万叶。"(《全唐文》卷6)处分法琳后,佛教界的不满变为深层次的情绪。贞观十五年(641),太宗亲临弘福寺,向五位大德做思想工作。他表白了自己的苦衷:"比以老君是朕先宗,尊祖重亲,有生之本,故令在前。……今李家据国,李老在前;若释家治化,则释门居上。"同时,他提醒僧人注意二教的实际处境,说:"自有国以来,何处别造道观?凡有功德,并归寺家。国内战场之始,无不一心归命于佛,今天下大定,唯置佛寺。"(《集古今佛道论衡》卷丙)这表明皇室的宗教政策与客观实际之间存在着距离。玄奘正是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下从事改变佛教地位的活动的,由于与现实状况契合,所以才能取得一些成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