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 手

　　钱 刀

　　一旦失手，就意味着死。

　　所以他一定要杀死张巡。

　　主公尹子奇那张脸还狰狞得青筋直冒，恶狠狠的话语还宛若在耳边。

　　“杀了张巡!”

　　接到这封飞箭传书，早已混进了城的他不得不行动了。

　　张巡乃是唐朝区区一个县吏，只是一介书生之流，竟能守住睢阳三年之久，他不禁怀疑，这个人不简单，恐怕已经是剑仙之流，自己身手能行吗?但不行也得行，当上刺客，就意味着结局一定是杀人，要不就是自杀。刺客别的可以不守，但这条底线必须守住。

　　睢阳城他已经潜伏了一段日子，他知道张巡跟许远两个人在城中威望很高，他们就是城中几千军民的死守信念源泉。但许远这人还可以扯开，张巡的智谋已经让主公丧胆，一连串“草人借箭”、“草蒿代箭”等计策，让当时身在军营的他至今想起都恶寒。

　　张巡是个妖人，在朝廷的叛军营中流传得很广，他却不信，他相信张是个从小就向望的剑仙之流。杀死他，是他这个不出名的刺客之死任务。敬剑仙而远之，怕杀气外泄，他只敢远远眺望张巡，当时张巡站在城头白衣飘飘，真是剑仙的风范。

　　一个漂亮女人在长街上行走，她应该是张巡身边的人，他看到她有一次就站在张巡身边。他上前一步掐住她的脖子，却被大将南霁云跟雷万春巡夜时看见了。

　　南霁云身形精瘦，雷万春身形剽悍，但都是勇将，这他知道，他在军中见识过两个人武勇，特别南霁云还射了主公一只眼睛，看到两个手中兵器闪出青利之光，他知道身为生手的自己，第一次行动就得送命了。于是他推开她，拔出腰刀，拉开了困兽的架式。

　　南霁云脸上出现一丝讽刺的笑容，他一声“找死”，纵身上前当胸就是长剑一刺，南是军中执法官。他横刀一架，回刀就抹南霁云的脖子。南霁云一怔神大概没想到他的身手还不错，但手中并不慢，一回身闪过来势，长剑就是一撩，他闪，一个直劈，两人左一长刺，右又横斩就战在一处。旁边督战的雷万春也不禁怀疑，一个小小的士卒竟能有如此能耐，真是想不到，人不可貌相，也算开了眼界。

　　两个人的兵器交织在一起不时发出青白之火花，从长街一边直打到那一边。他也不想逃，因为逃也逃不了，这是一个孤城，全城一搜也就能将他找出来，于是他力战不已。

　　当他转眼发现那个白衣公子也现在身后时，他刚转过念头要不要转身刺杀他，但一想南霁云已然是如此利害，上前跟主将争锋不是自己找死?于是这念头只是电光火花一闪。但这一怔神，就有了闪失，南霁云一剑当头一劈，他运力不足，刀脱手落地，南一剑顺势直指他心窝。

　　他眼睛一闭。

　　“——慢!”他睁开眼睛，看到南霁云也并没有下手，而剑仙向南霁云摇了摇手，南霁云居然向他展颜一笑，收了剑退了下去。

　　“正值用人之际，怎能枉杀壮士?”他听到剑仙说话虽然中气很足，很威严诚挚，但有点口齿漏风样子。他站立不动一时不知该怎么应付。张巡继续说道：“壮士，此乃我的小妾，如若壮士……”

　　他终于也非愚笨之人，急忙跪下：“小卒一时糊涂，但决无亵渎将军神威意思!”

　　“呵呵……”他低下头，看不到张巡将军面部神态，但听到周围三个将领的笑，后来他只看到他走了，走时那双衣摆飘飘，布鞋生尘。

　　众人都走了，只留下一个她。她粉脸通红，如同两熟透了红苹果。他久久才站起身来，不做声将腰刀收回怀中，看着长街那一边空寂无人发怔，有一个人，有一个人只可远观，已经不是剑仙，近乎神。

　　而他失了手，本来只有死!

　　——死士只能为主公战斗到死。

　　信，死士。

　　想不到他剑技高，手段也高，真是神人，他喃喃自语，不觉出声。

　　“谁啊?是说的张将军吗?张将军根本就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会什么剑技?——不过他真是天神下凡!”

　　他一怔神，抬眼看着说话的她。她脸上已经红色消褪，脸很白但她却不觉，应该一刀刺了他的，他真是一个新手，居然没有识人的眼光，不过张巡的武勇刚烈也欺骗了世人，噢，不是欺骗，而是我们自己骗了自己。

　　“张将军说死守此城，是为了朝廷，是为了身后江淮广大人民……大道理我也不明白，安禄山贼兵烧杀抢掠……张将军将自己牙齿都咬碎了，恨敌人的暴行!……没有张将军，我们都活不了……”不知何时他们相对席地而坐，那个女人还在絮絮地说着她心目中的张将军。

　　他听着听着，突然发现她身上很单薄，玉臂在月色下流露出清辉，他心中一动，站起身来，缓声说道：“你回到张将军身边去吧，多有冒犯之处，请姑娘不要记恨于我!”一片冰片从头顶上划落。

　　“可是张将军将我赏赐……”她脸又红了，如同穷人吃不起的苹果，他也吃不起。“你还是最喜欢张将军，你很挂心他吧?去吧!我只是战斗的小兵，不懂得女人!”他摇了摇头，说道：“你属于张将军，不属于我这个平常的小人物!”她脸上红色一下子褪尽。他向着远方无边黑暗处走去，举起袖子，还残有一丝香气，却忘了问她的芳名，就这样相忘吧。

　　他很迷芒。

　　这是一个孤城，主公尹子奇将睢阳四面围困，已然断了城中粮道，城中已经开始断炊了。他本来应该在看起来会胜利一方而战斗的，可是张巡看起来比尹主公更为宽厚爱仁，他心中一阵迷芒。他来到城头，遇上了正在城头屹立的南霁云。

　　“南将军，会有救兵来吗?”他知道南霁云曾经率三十骑兵杀出去求救的，可是他不知道他一个人又杀回来了，而此城救兵还不来，长夜漫漫看不到放亮的光景，于是他忍不住问了。

　　南霁云看着远处金星方位，久久不回话，他也放眼眺望远方，他觉得张巡将军手下的将领也比主公手下将领更有亲和力，让人觉得安心，让士兵安心的将领可以让其赴死而不悔，他突然有点模糊，他也许真走错了路。

　　清瘦的将军回过了头，看着他居然笑了，他有点怕对，因为他从来没有在头领那儿看到如此亲切的笑容，他是个孤儿，头领收养了他训练他就是为了杀人。南将军举起了手，他赫然发现有一个指头断了半截。有一个断指，居然有人伤得了这个武勇不凡的人物?

　　“呵呵吃惊了吧?这是我自已咬下来的。我没有求来救兵，因为那些朝廷的将领都在拥兵自重!”南霁云说道：“看吧远处山山水水，好一片美丽的山河!”他不明白南将军的话意，但只知道一点——没有救兵，城外一切都隐罩在一片黑幕之中，黑暗如同一座大山压在地上。

　　“南将军为什么咬下自己指头!”

　　“我在那些家伙面前咬指立誓与此城共存亡!我杀回来与张将军等死在一起!”南霁云将军脸上还是那若不经意的笑，他心中一阵震动，那笑有一种大义凛然的决裂。他脑中清醒了起来，他应该也死在这城，为这城战斗到死，也为张巡将军而战斗。

　　“小子，不说这个，你的新娘呢?”南霁云转过头来。

　　他脸上一阵赧然，说道：“让她回到张巡将军身边去了。”

　　南霁云一怔神后，长叹了一口气：“好姑娘!”又在看着那远方金星不说话了。他身上如同有一根针刺过一样，不知为何，转瞬他又安然了，他学着南将军将高傲的眼光从深皱的眉头向远方流去，心慢慢地安了下来，城中虽然缺粮了但很安谧，安详得仿佛一个婴儿在沉睡。他以后就跟着南霁云将军战斗吧。

　　远处有一群人抬着东西来了。远远就瞧到一阵香，那味道很香，香得很耐闻，那是肉的味道。城中还有夜宵吃?他一时脸上露出了微笑，看来城还是能守的，还有肉吃啊，可是士兵并不上前，他们都站的站，坐的坐，这是一支军纪严整的军队，饥饿也不能战胜，如果是他们的城外军队，早就上前哄抢了。

　　他也倚上了城垛上，将视线继续望向远方，虽然鼻子中闻到的香气引得肚子也开始不安。蓦地发现南霁云将军回扫了他一眼，他也回视过去，却发现南霁云将军眼中有东西清亮清亮的，他一怔，又回过了头，发现不少士兵也在抹眼泪。

　　有点东西不对头，他蓦地感觉他身上生了刺，刺得浑身生疼，在城垛莫名踉跄了一下，趁势他坐在城垛上了。“那是小灵的肉，她本来可以多活几天的!”南霁云又看了看他。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一时没回神过来。南霁云转过了头下令道：“开吃，每人一碗!”又转过头来对着一时失魂的他说道：“不要难过了，她是自愿的!我也愿意将自己肉给其它需要的人吃，不过还没到时候，都有这一天的!”

　　他感到一阵天沉地转，看着南将军坚定凛然的眼神，他尽力控制自己的情绪。城中很静，静得仿佛一切人的行动都有种不真实感。蓦地他脑中印上那一片她的红颊，真象红苹果熟透了。

　　——她叫小灵。

　　他想站起来，却脚一软就从城头掉了下去。南霁云一时没留神，就看到他身体沉沉向下坠去，下坠的他却没有发出一声求救的声音。一声惨叫也没有发出，暗夜中人死不如草。

　　这应该是失足。

　　这是他奇怪的失手。

　　失手就意味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