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 洪灾
大雨下了七天七夜。第一天时雨水漫过了台阶,第二天时雨水涨到了门坎,第三天时雨水缓缓地渗进了屋里。我姥姥见事不好,赶紧让我妈(当时在家里歇伏假)把锅碗瓢盆放到桌上,把粮食衣服抱到炕上。第四天,柴禾烧完了,就啃凉窝窝;蔬菜吃完了,就嚼腌咸菜;缸里的水也喝完了,我姥姥把铁皮桶放到屋外的台上,接了一桶雨水,拎回屋里镇镇,舀一瓢就喝,还让我妈也喝,说:“喝吧,喝吧,可甜咧。”我妈皱着眉头喝了一口,还真甜,就“咕咚咕咚”灌了下去。第五天,雨水最大,屋里不能下脚了。我妈跟我姥姥都退到炕上,看着炕下的雨水一个劲儿地往上涨,干着急没办法。这天晚上,和衣卧在炕上,就听见东边一家的院墙“哗”地一声倒了,西边一家的房子“轰”地一声塌了,简直害怕极了。四一年大扫荡时也没这么怕过。自家的房子也淋在雨里,会不会也要倒啊。支着耳朵使劲听着,几乎一夜未睡。第六天早上,刚迷迷糊糊睡着了,一声巨响把我妈从梦中惊醒。我妈趴到窗口往外一看,哎呀,她家的土坯墙倒了,散作一堆泡在水里。“呼隆”一声不知哪儿的墙角塌了,“哗啦”一声不知何处的砖瓦掉了。在这恐怖的一天里,我妈紧紧偎在我姥姥的怀里,仿佛只有她那瘦弱的臂膀才能给我妈提供可靠的荫蔽。第七天,雨渐渐小了。我妈打着雨伞趟着没膝的积水到外面去,看到左邻右舍的土坯墙都倒了,房子也塌了不少。周围的山坡上搭起了许多没有围墙的棚子,失去家园的人们都拥挤在一起。东山坡上站着许多人,正指指点点地往远方看。我妈感到好奇,也跑上山去。顺着人们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水库那边无边无际的都是水,漂满了从上游冲下来的树枝、树叶、死猪、死鸡还有人的尸体。村里的小船也被冲跑了几只,晃晃悠悠地在水里漂。身边的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快漫了大坝啦,快冲了县城啦。”“罗庄被淹啦,雹水被淹啦。”“咱们村的防水沟也被淹啦。”“地都没啦,庄稼都泡在水里啦。”第八天,雨过天晴。家家户户忙于排干积水,重建家园。在左邻右舍的帮助下,我妈跟我姥姥忙活了五、六天才把积水排干,把塌下的屋角用砖垒上,把缺口的院墙用席子挡上。家里拾掇得总算能下脚了,我姥姥也倒下了。发高烧、说胡话,还不停地抽疯。从症状上看,可能是乙脑。正好这时村里来了几名背小药箱的大夫,在大队部设置了药房。我妈就把我姥姥扶到病房让大夫们看,果然是乙脑。当时病房里躺满了乙脑患者,我姥姥算是病情较重的,大夫建议送医院治疗。在送我姥姥去县城的船上,我妈望着她那昏迷不醒的面容,想起一幕幕永难忘怀的往事:她护着幼小的我避开了日本鬼子的刺刀,她背着高烧的我走在崎岖坎坷的山路,为供我上大学,她没日没夜地纺着棉花。大颗泪珠滚落下来,溅到身上,溅到船上,溅到滔滔奔流的洪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