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先师宋省予先生

　　◎　曾贤谋

　　宋省于先生，福建上杭县人，原名连庆，字廉卿，十四岁后更名省平，字善余。号春风红杏楼主、红杏主人。生于一九一零年.卒于一九六六年，终年五十七岁。生前系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首届福建省政协委员.是近代画坛难得的一位早熟、多产的著名花鸟画家;能诗，善篆.工书行草.尤豪放饮.兴至则解农倚醉挥毫，“三绝才名世所推”.城非虚誉。

　　先生家乡曾是新罗山人的故里，闽西清代还出过上官周、黄慎等著名画家。先生父亲赞周.字赍臣，为闽、粤、赣地区名画人之一.增长山水人物、辟"东赐轩画馆”。先生自幼喜弄笔墨.聪明好学.六岁人崇正小学读书.尝自镌"七岁学画”印章。九岁即席作《双喜图》、梅梢双雀，跌跌如生。十一岁进县立中学读书.受校长丘显丞(清末举人，精诗赋、工书篆)的钟爱、在诗文书法金石方面对其精心指导、先生自述：“这段时期，特别用功.清晨研读诗书.熟背唐诗.尤好《小仓山房集》。晚上温书习字，于颜、赵、魏碑及二王法帖，无一不练。”家学渊源、良师教诲和自己的努力，使他的诗文和书画艺术在中学时期就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十五岁中学毕业.迫于生活即就本县树人学校任教。其间常随父亲走汕头、梅县、闽西一带卖画，替人写相，为调堂庵庙作壁画。先生早年就顺心于花鸟画。时为上杭广东会馆绘图缀饰，以及后来在各城市举办的父子书画联展中.其所作花鸟已自具风貌，有出蓝之誉而扬名广东。十六岁那年，应聘至蕉岭创兆学校任教。他只身离家.从此开始流离粤东.先后执教于梅县美专、汕头幸怀中学、嘉州美校、潮安镇海学校、梅州中学，还创办"省予画社”、“美术人材养成所”.为粤东地区培养一大批美术人材、当年，先生曾在一幅《松风囹》上题了这样一首诗：

　　出林鳞鬣尚参差.已觉干雷势崛奇;

　　只恐庭阶留不住，满山风雨化龙时。

　　青年时代，先生即怀化龙之志，邀游四方。“三十六峰九曲水，恣情收画囊中。”在潮安。他与诗人何侠等游南岳，过韶关、上丹霞，对景写照，咏诗抒怀。“谈心品茗翠微间”，“临风歌啸激江潮。”在与时贤文士交住中，使他有机会更广泛地接触到收藏家手中的大量名家真迹，蕉岭宋秉苏家藏的五十余幅古画，他都—一仔细研读，手临心事，博采各家各派之所长。一九二九年夏，先生应约往访在厦门集美任教的画家张书旗，张氏很赞赏先生的才华还赠予所作花鸟四帧。这个时期.先生喜爱张书旗、任伯年、高剑父的画，而最使他崇拜的是八大山人。因感友人千里挟来八大坟前绿叶而吟的二首七绝中写道：“为怜八大坟前物.珍重摩挲当宝看”.“淋漓画笔高千古，一瓣心香独拜君。”

　　先生敏于观物，善于博览约取.又能刻苦钻研。从十六岁就开始举办个人书画展、至三十岁左右他的书画艺术、就已渐趋成熟。寄寓粤东十二三年鬻艺展览生涯中，凭着“行李萧条笔几枝”，创作出数以千计的作品。这些作品，书法多为行草;国画除主要画花鸟走兽外.也偶作山水和人物。

　　抗战开始，先生感于“国难当头，匹夫有责”.毅然携眷还乡.投身抗日活动。捐资救亡.奔走于粤、闽之间。与当代名家联合举行一抗日劳军义展”。先生有句自嘲：“来是残春去是秋，白鸥笑我久淹留”。在此期间，先后结识了张大千、高剑父、关山月.黎雄才、黄独峰等著名画家。一九四二年曾与黄独峰同日举行书画劳军义展于韶关。先生忧国忧民的情怀、在当时赠关山月一首诗中抒发得更加激昂而悲壮.诗曰：

　　不避时艰万里行.天南游遍复西征;

　　乱离到处留鸿雪.朝野于今识姓名;

　　我对画图挥热泪、更准健笔斗奇兵;

　　疮痍满目增伤感.夜半秋风起武城。

　　抗战胜利.国土重光，先生心花怒放，再度橐笔漫游。先后在汕头、香港、广州、韶关.厦门、漳州、泉州等地举办的个人书画展.在艺术造诣上均获得很大的成功、其影响波及东南亚一带.深得各界人士的好评。高剑父为画展书匾、摆序，并题词赞曰：“一门书画.笔精墨妙。”诗人何侠赋诗道：“三绝才名世所推，扁舟风雪过江来;越王台畔重携手，聊慰故人酒一杯。”由张发奎、罗作英、香翰屏等人赞助，在广州举办展览并印行《宋省予书画展》图录，称：“宋氏作风，综合古今画法.成南派正宗.造诣湛深，求之现代作家，实所罕见……”

　　解放后的艺苑、百花齐放.焕然一新、正步入不惑之年的宋先生，倍觉意绪欢愉.赋诗咏怀：“翻覆乾坤世道平.砚田到处乐躬耕。”“年时好景怀橙桔.无限诗情画里逢。”在故里上杭，先生自辟“省于画室”;一九五七年重返梅县创办美术学习班、后回"上杭美专”执教.课余或整理画，埋头创作;或约诺诗友，"酒边连日快论诗一、他的《九秋咏》、《菊花新咏》等诗作.以及《母子羊》、《旷代英姿》、《双虎》、四季花》、《白鹭芙蓉》、《紫藤八哥》、《山歌声里夕阳红》等画作就是这一时期产生的。

　　一九五九年.先生自豪印章"百年已过半”，是年秋天、应聘执教于福建师范学院(今福建师范大学)艺术系。在校七年直至辞世、先生均寓居福州仓山“月林山馆”的一间旧屋里.经常穿着一件返色蓝布长衫，因没带家眷，多是寄膳食堂，一份饭菜一杯酒、生活十分俭朴。每天上课、作画，有时吟诗写作，为撰写《宋省予花鸟技法讲座》稿.每至通宵达旦.诚然一心扑于教学和创作.他在给友人的信中说：“趁此年华未老.拟今后加强创作.以送初心于万一也”。在诗中也吟出了：“如今得主应含笑.有待开时人画存”、"当此百花经雨润，敢辞一艺及时鸣。”其内心之欣慰.其意气之浩然可以想见、这阶段，有《稻熟鸭肥》、《岩壑春光》、《荷花白鹭》、《万寿图》、《水仙》、《飞鹰》、《紫藤双兔》、《双雁》、《风幼鸟声碎》等代表作.曾先后参加全国、全省展览.或披载于报刊杂志。在担任花鸟画教学期间.他传授技艺、诚恳备至，勤示范，常观摩.以身传重于言教。对有能力肯努力艺事的青年，不管是在校学生或社会青年，总是于以谆谆诱导.勉励其“百尺竿头期更进”，"珍重前途猛着鞭”.以辛勤的汗，培养出一批又一批的艺苑新苗，造就了八闽花鸟画坛一代人才，厥切实伟、今活跃在福建美术界的中、青年花鸟画家、尤其写意花鸟一派，多是出自宋先生门下。

　　先生为人谦和.少言语，安缄默，乐恬淡“立品清超堪似竹。”教授学者虞愚、黄寿棋、包树棠、黄兰波等，均与先生过往甚密.丰子恺与先生的书画交契，历时十八载、和同时代画家李耕、陈子备也时有往来。先生称道陈子备白描，陈氏也十分称赞先生的成就，有诗赞曰：“前追椒石后剑父.腕有学锤口有诗，遗产继承加发展，鲜妍赋来笔雄奇。”侨居泰国的旧交柯雨三、孤鸿，以征集先生作品和轶闻为其一生要紧事。寒暑假期，先生返里探亲、“草草行装几卷诗”.路经泉州、漳州，每每与当地诗友饮酒唱和.即尖挥笔.欣得“毫端宾主联情感.始信明时道不孤。”不料于一九六六年夏，在文革“动乱”中，先生含冤匆匆离开了人间。

　　不袭今人与古人.自家有法写风神;

　　一枝一叶常观察.胸竹何如眼竹真。

　　这是先生题墨竹的一首诗，在诗中，他明确道出了自己的艺术观点和艺术主张。丰富的大自然、是花鸟画创作的真正源泉.而不是他人规范的笔墨程式。他一生的历程.正如他诗句所说的、不落古人莫臼.师法造化、走自己的路.在长期的绘画实践中，形成了个人的雄浑、苍润、清新明快的风格。

　　先生早年虽从“海派’和“岭南派”中吸取营养，后又追元、明、清诸家，但他不为前人成法所困，而能融会贯通，变化运用，把创作灵感与改法自然紧密地结合起来。所谓“一枝一叶常观察，胸竹何如眼竹真”，是坚持从生活中发现真、善、美的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凡一草一木，一花一鸟，均作细心观察、写生，手追心记.肖万物于心中，得理神于笔端，渐臻形神俱似之化境。读先生作品.其取材广泛，花卉的物、飞禽走兽、蔬果虫鱼、家禽家畜皆无不工;其构图，繁简得当，穿插自如，气势贯通，既空灵又完美;其造型概括准确，讲究笔触构成.重神态刻画，生动活泼，千姿百态，令人惊叹不已。这在他所画的猫、虎、鹰、鹤、八哥、翠鸟、白鹭、兔、鸡鸭以及草虫中，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的笔墨造型.传对象之风神的精深造诣。

　　先生作画重笔墨技巧，更重天机逸趣。在用笔、用墨、用色方面，他十分强调。线”的作用，强调"写" 的韵律，不赞成重重叠叠“做”的功夫。先生工书法，对古览、魏碑、行、草均有研究，其画作又融入书法笔意，更富有节奏感和韵味。运笔豪放泼辣，挥写自如，尤善中、侧、顺、逆、转折并用;用墨操湿浓淡层出不穷，光晕焕发，气韵生动，耐人寻味。不论小品或巨幅，均得自无拘泥随意挥洒之间。其有浑劲秀.尤其洋溢于兰竹作品中。先生有诗自况：“年来写竹贮墨多.酒酣兴至任挥毫;几笔疏密歇斜处，犹有风从纸上过。”

　　先生博通话文，其题画诗跋，清新天成，与画意相得益彰。画牡丹题：“一自承恩新雨妇，神州无处不花红”画石榴花题：“最爱年年红五月，满山开遍石榴花。”凡此均扣画旨，且能别出新意。晚期所画《梅花水仙》题有：“兴来不画凡花卉.应岭高人洛水神”，以及常在兰竹作品上钟上“偏爱兰竹”或‘“五十后多画兰竹”的闲章，表示其晚年变法，在巧来拙、华归朴的蜕变中，探索新的天地.以期更强烈地表现自己的艺术个性。先生后期的作品，就是经千锤百炼后获得升华.“已达到独往独来的境界。”

　　“浇将砚计留馀润，占得人间翰墨香”。先生一生辛勤耕耘，孜孜不倦地创作出大量既富有个性又富有时代气息的作品。为继承和发扬我国民族绘画优秀传统，作出了卓著的成就。在先生谢世廿五年的今天，我们高兴地看到福建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这本《著名国画家宋省予画集》。我以为，真正有生命的艺术品。不因不实之词的淹没，也不因时光的推移而减色。先生的翰墨馀润将永远飘香人间。

　　曾贤谋于福州

　　199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