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与模特儿","面孔与所在"
我们从伯格纷繁多样的写作中,可以看出他对于三个主题的持久关注:艺术、艺术家和政治的关系;视觉或者观看本身的意义与歧义;当代经济政治变迁中的农村和农民。贯穿这些主题的,是他作为"异端"永葆的批判精神和悲悯之心。鉴于目前内地和台湾翻译的伯格作品集中于艺术批评方面,接下来我们重点介绍伯格有关视觉或观看本身的论述。
人们有一种普遍的观念,认为一个人若是对视觉有兴趣,那他的兴趣就必会或多或少地局限于处理视觉的技巧。因此,视觉被简化区分为几个特殊兴趣的领域,例如绘画、摄影、写真和梦,等等。被人们所遗忘的--正如实证主义文化中的所有基本问题一样--是"可见"本身所包含的意义和不可思议的部分。(引自《保罗·斯特兰德》,收录于艺评集《看》)
这段话令我们联想到海德格尔对于"存在"的召唤。似可猜想,通过视觉的隐喻,伯格把"存在"的问题转化为"可见"的问题,并赋予其道德涵义。但伯格很少做抽象的理论阐述,而是把他的笔触保持在感觉世界,通过类似本雅明"意象辩证法"的方式,在现象中探寻希望。
伯格最负盛名的《观看之道》,其实深烙着时代的印痕。电视片一开始,伯格用裁纸刀从波提切利的名画《维纳斯与马尔斯》切割下维纳斯的头像,并宣布:脱离画幅的维纳斯头像,可以仅仅是一幅少女肖像。这个动作蕴含的暴力令人印象深刻,由此,伯格开始了他对于艺术史的"解神秘化"。《观看之道》涉及主题包括:"艺术与政治"、"女性作为观看的对象"、"油画自身的矛盾"以及"广告与资本主义白日梦"。全书洋溢着对资本主义的愤怒指控及对大变革的乐观期待,从中我们能听到1968年的回响。伯格在这本书中放大了本雅明《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中对于机械复制的革命潜力的估测,却没有注意到图像时代新的统治形式正在形成。
伯格在此后的文章中,逐步发展出关于绘画更为成熟的理论。以下文字选自伯格的两篇文章:《浅谈可见物》和《画室画语》(载于《抵抗的群体》),并经重新编织,或可扼要地展示伯格有关绘画的沉思:
绘画是对我们周遭不断出现又消失的可见物所作的一种确认。真正的画触及一种缺席--没有画,我们或许察觉不到这种缺席。而那将是我们的损失。
作画的冲动缘自某种邂逅:画家与模特儿之间的邂逅。一幅画死气沉沉,是因为绘画者未敢足够逼近,开启自己和模特儿之间的合作关系。每一幅真正的画都体现一个合作关系。现代人误以为艺术家是创造者。相反,他是接受者。看似创造之举,实际是为他所接受的东西赋形。
面孔。无论画家找的是什么,他都在寻找它的面孔。面孔若果真到来,部分是颜料、色渍,部分则是不断修改的图画,但重要的是他所寻找之物的生成过程,成为某物的过程。我们唯有在一张面孔注视我们的时候才看见它。
地点即所在。地点对立于空无一物的空间。地点是事情已然发生或正在发生的处所。画家不断尝试发现能容纳并环绕其作画现况的地点。当一幅画成为一个所在时,画家寻觅的"面孔"或许有可能现身。画家持续不断寻找所在,以迎接缺席之物。他若找到某个地点,便加以装置,祈求缺席之物的"面孔"显现。
"画家与模特儿","面孔与所在","装置与显现",我们再次看到海德格尔的影子!但伯格何其明晰!何其有力!我们承认,在思想的原创性上,伯格无法与本雅明、海德格尔相提并论,但伯格的写作更加明快、简洁,他将本雅明的狂热呓语转化为掷地有声的预言,将海德格尔晦涩呢喃转化为锐利透彻的诊断,他似乎比原创者更懂得如何调理这些思想。或许如陈丹青所说:"他的出其不意的智慧或许来自写作与绘画间了无滞碍的长期实践。"
关于摄影,伯格无疑受到罗兰·巴特和苏珊·桑塔格的启发,不过他更具建设性。在《摄影的使用》(载于《看》)一文章中,伯格针对桑塔格的《论摄影》做出回应。他将摄影分为私人使用与公共使用两类:前者不会被滥用,因为私人经验的补充足以使一张照片产生正确的意义;而被公开使用的照片脱离当时的环境,变成一种死的东西,因此可能被滥用或误用。为此,伯格提出应将照片置于生活经验、社会经验、社会记忆的脉络里。在《另一种讲述的方式》中,伯格的相关思考显然更加成熟,他甚至试图提出一种有关摄影的本体论。其要点在于:摄影与绘画的不同,在于它直接援引现象,这种援引产生了不连续性,造成照片意义的含混。杰出的摄影,往往利用这种不连续性,打断表面的叙述,引领我们深入照片内部,发现现象同时共存的融贯性。而现象之所以拥有这样一种融贯能力,乃在于它们构成了某种接近语言的东西,或可称为半语言。现象的半语言不断地刺激人们探索进一步的意义。照片确认了这种意义,且以一种我们可以分享的方式来加以确认。除了被拍下的事件,除了观念的明晰性,我们还因为照片实现了内在于观看意志的期待而感动。照相机完成了现象的半语言,阐明了正确的意义。当这一切得以发生时,我们突然感到现象令人安心自在,正如我们在自己的母语中感到安心自在一样。
最后,我们援引陈丹青对于约翰·伯格的评论来结束这篇的介绍:
他不倦的窥探并非仅仅指向摄影与绘画,而是"观看"的诡谲。在我们可能涉及的有关观看的文献中,很难找到如此引人入胜的文字,这些文字有效化解了古典绘画被专业史论设置的高贵藩篱,也使照片摆脱过多的影像理论,还原为亲切的视觉读物。阅读伯格,会随时触动读者内心极为相似的诧异与经验,并使我们的同情心提升为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