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师范大学女研究生孙莹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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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月梦醉

发布时间:2015-08-11 20:12:46      发布人: 追忆
夜——月——梦——醉
 

    【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孙莹洁】


    夜,在中国文人的眼中,应该是一个诗意的字眼。王子猷雪夜访戴,这是个飘逸的夜晚;李太白月下独酌,这是个浪漫的夜晚。而飘逸也好,浪漫也好,夜色,总是凸现了他们生命和性情中的最真实。这于苏轼,也不例外。
    苏轼,人称“坡仙”。只“仙”一字,便令人想到他的超然、洒脱、旷达、自适,那份凌虚而上的飘然出尘。然而,当夜的万籁俱寂,滤去了白日所有的浮嚣,空明的月光,渐渐澄净透澈了万物;当他徘徊于茫茫夜色,在萧萧月色中,一点一点,咀嚼他的人生时,他身上那件清缈的仙衣,就在不知不觉间,悄然委地。此时的他,也许更像一个羁落尘网的凡人,无奈地面对着真实的自己,面对着自己真实的人生。
    也许《汲江煎茶》这首诗更能体现夜给苏轼带来的不可思议的转变。白天的苏轼,大约是快乐的:他可以漫步江边,闲游山中,游目骋怀,超然而洒脱。对于人生最大的失意,他可以闲闲散散、诙谐地调侃道:“只惭无补丝毫事,尚费官家压酒囊。”(《初到黄州》)于是他超然地快乐。他甚而兴致勃勃地孩子气地“自临钓石取深清”,大瓢小杓地汲取江水,煎茶斟茶,忙得不亦乐乎。然而夜色悄然降临,待茶入口时,他满腔的意兴盎然,忽然化做了满腹的意兴阑珊——“枯肠未易禁三碗,坐听荒城长短更。”苍凉的夜色压了上来,更鼓声遥遥地回荡在寂夜里,他索然地坐了下来,一任荒凉把他的心,一点一点萧条了去。他的心就这么沉下去,沉下去,慢慢地坠落到一口幽深的古井底,冰冰凉凉地浸着。这时的他,忽然变得苍老而衰颓,一种孤独的暮年情怀。
    夜,让他感到孤独而不快乐。“孤馆灯青,野店鸡号。”那灯烛幽幽的青光,纵使隔了渐渐散去的夜色看来,也已有了一种别样的凄清,让他忍不住喟叹:“世路无穷,劳生有限,似此区区长鲜欢。”(《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至于他再一次夜访赤壁的那个晚上,“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予乃摄衣而上,……盖二客不能从焉。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予亦悄然而悲,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或许这时,他政治的失意、情感的孤寂、才华的不遇、精神的幽独、高处不胜寒的悲凉,都一一涌上心头;而有了夜色的深沉,悬壁的峭拔,他的孤寂、悲哀、惶恐、凛然,已不是言语所能表达,他惟有快快逃离这个情境,“反而登舟,放乎中流。……”(《后赤壁赋》)夜,让他太无奈。
    而月,这黑夜的精灵,又给了苏轼怎样的感受呢?“缺月挂疏桐”(《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月暗孤灯火”(《蝶恋花暮春别李公择》),月在他的笔下,大都是残缺而孤凄的。也许,苏轼对于月的残缺有着更敏锐的感受。在《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中他写道:“三五盈盈还二八”,意即月亮在一个月中,便只十五一日还盈盈然的是轮满月,此后每隔一日,就缺一分,日日减损残缺。他感叹的,又何尝不是人生。人生永远的不圆满,就犹如那残月一般。毕竟,圆满于月,只有一瞬;残缺较之圆满,终究是人生中更长久的存在。这感受是如此深切的渗透到了他的心里,即使是月圆之夜,也不能令他稍有释怀。让我们去看看他那个丙辰年的中秋之夜吧——明月,青天,那该是个空明清缈的夜晚,这让他飘飘欲仙,想要“乘风归去”……而他忽然警醒了——“高处不胜寒”,这几乎源于他心中对孤独凄凉本能的惧怕。于是他不要做神仙了,他“起舞弄清影”,怡然自适地做凡人。然而他发现自己的影子依然孤寂,于是他高声质问着那轮明月:“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这问话中,该有着遗恨和不满。而月光冷然,回答他的只有沉寂。于是他只好喃喃自慰:“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水调歌头》)全词到此悠然而止。但是我们知道,即使是和思念的人共同举首仰望明月,在时间的共时上从回忆的温情中寻求安慰,也无法改变他此刻此在幽隔了千山万水的孤独。正是:“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原来是这样无助,即使月圆了,人依然残缺。而纵然是一时团圆了——“暮云收尽溢清寒,银汉无声转玉盘”,得与思念的人在一处共望婵娟,同赏月华,又怎样呢?“此生此夜不长好,明月明年何处看”。(《阳关曲中秋夜》)离别和孤独,总是永恒。一刻的良宵终究“不长好”,未来依然如月色一般迷茫,日后的团聚,也渺渺难言了。这诗的背后,该有多少对人生渺茫的无奈!
    月是无情的,她带给苏轼的,除了残缺,还有她那永恒的冷然的目光。滔滔逝水,急急流年,人生百年,在永恒的月亮看来,不过转瞬即逝。当苏轼泛舟颍河,凭吊当年欧阳修的遗踪时,叹道:“佳人犹唱醉翁词,四十三年如电抹.”(《木兰花令次欧公西湖韵》)四十三年,也不过如电光石火的一瞬。时光流逝,人渐渐老去了,消失了,“与余同是识翁人,惟有西湖波底月。”(出处同上)明月,这位永恒的见证人,用她的冷漠给苏轼的感叹涂上了一抹苍凉。而人世间几度沧桑,月亮也只漠然地注视着。当苏轼来到“故垒西边”,依旧是“乱石崩云,惊涛裂岸”,而昔日的古战场,早已湮没;叱咤风云的英雄,早已消逝。当年那个“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意气风发的少年,也已“早生华发”。衰老,是那么无情地逼近了他。他无法抗拒,也无力抗拒,惟有叹一声:“人间如梦”,举酒遥遥祭奠着那弯江月。(《念奴娇赤壁怀古》)月亮的永恒,让人感到生命是那么地渺小而短暂,让人忍不住感叹:“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赤壁赋》)月亮的冷酷,又毫不容情地让人意识到生命的迫促,让他萧萧道出:“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西江月(世事一场大梦)》)不知什么时候,月亮的清辉已在人的鬓角染上了斑斑霜迹,染出了星星白发。月,似乎又和沧桑、衰老联系到了一起。这感觉,没有一刻放松过苏轼。又一个上元佳节,“明月如霜,照见人如画”,清润,繁华。而正是这样的完满和繁盛,一点一点逼深了他的垂暮之感,他叹道:“寂寞山城人老也!”他明白自己不属于那片辉煌璀璨。于是他悄然走远,走向昏昏的旷野。那里,云幕低张,寒风凛冽。也许他已意识到,那个“火冷灯稀霜露下,昏昏雪意云垂野”的世界,才是他最真实的归宿。(《蝶恋花密州上元》)
    所以,也难怪,月亮,无论是满月,还是缺月,似乎都能勾起苏轼的离别之思、漂泊之感,勾起他对人生短暂无常的喟叹。《醉落魄离京口作》中,一个“轻云微月”、“孤城回望苍烟合”的夜晚,在一叶飘摇的小舟中,他幽幽地叹出了自己的身世之感:“觉来幽梦无人说,此生飘荡何时歇?”《鹊桥仙七夕送陈令举》中,一个“凤箫声断月明中”的凄清之夜,在那“客槎曾犯,银河波浪”的短暂相聚的温情之后,他无法抑止地叹出了那行踪萍迹之感:“相逢一醉是前缘,风雨散、飘然何处?”《昭君怨金山送柳子玉》中,一个“新月与愁烟,满江天”的夜晚,“飞絮送行舟,水东流”。这时候,月、夜、整个的天地,都似乎成了人生的象征。那缥缈朦胧的新月,那迷迷蒙蒙的愁烟,已在天地间漾满了悠悠的离愁别恨;更添上轻虚飘零的飞絮,滔滔不息的逝水,此情何堪!这时,人生的飘如转篷、短暂易逝,纷纷扬扬地拥塞到天地间,淹没了他的心。月光下,漫天里飘散的,都是人生的无奈和人世的无常。月,让他太无助。
    月的残缺,回应着人生的不圆满,让他感受着漂泊的离情别绪;月的永恒,凸现了人生的短暂,让他充满了沧桑的暮年之感。人生无常的背后,就是荒凉,就如这夜,这月。
    夜和月就是这样,步步逼着他去面对人生的真实,那白天或许可以在谈笑风生间就敷衍回避、而此刻却无从逃遣的真实。这让他忧郁、让他不安、让他压抑、让他焦灼……于是,夜,月,在他的眼中变得阴森。
    “至暮夜月明,……大石侧立千尺,如猛兽奇鬼,森然欲搏人。而山上栖鹘,闻人声亦惊起,磔磔云霄间。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中者……”(《石钟山记》)这时,夜,在他的眼里、耳中,散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诡异阴森。而月呢?“是时江月初生魄,二更月落天深黑。江心似有炬火明,飞焰照山栖鸟惊。怅然归卧心莫识,非人非鬼竟何物?”(《游金山寺外放杭州通判》)这夜幽邪,本应千里无纤尘的朗朗乾坤间,凭空里多了许多晦晦暝暝的魑魅魍魉。那凄清惨厉把月逼得藏入了深黑的天幕;而重重黑暗中透出的那明如炬火、亮如飞焰、以致惊飞栖鸟的光芒,酿出了郁郁森森的鬼意,让人心悸而无从逃遣。这夜,这月,无疑让他害怕了。在同一首诗中,他说了一句耐人寻味的话——“羁愁畏晚寻归楫”,道出了他对夜晚深深的忧惧和不安。这忧惧和不安就在他心中渲染出了阴森和诡异,或是说,外化成了那阴森和诡异。其实那夜晚也许一直就如《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中的那样,清寂,缥缈,只是那无情的月光穿透洞澈了他茫茫的前尘往事,逼着他去体味过去一幕幕的惊心动魄、失意打击、悲凉遗恨、孤独郁落……逼着他去触摸生命中最深刻的孤寂清冷、最不堪的漂泊沧桑;那孤月的寒辉,让他忽然发现了自己最真实的影子——那杳杳于天涯的“缥缈孤鸿影”,让他意识到自己也许永远都是一个羁旅,奔波于人生的一个个驿站,而那里却不是他的家乡。(“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临江仙送钱穆父》)于是,他害怕这夜了。可他又不甘,不甘就此沦落到那荒凉中。然而,在那茫茫无涯的人生的无助中,他去何处寻找那支“归楫”?在那充满了浓浓的忧惧和不安的天地间,他在何处寻求他的精神家园?
    于是,他有了一个梦。他悄然回到了那时时在他心底召唤的故乡,走进了他无时或忘的故居。他生死暌违了十年的亡妻,清清楚楚地出现在他的梦里。她容貌依旧,情态如故。而他呢?十年里,无限沧桑,在深夜里一遍遍面对心灵的追问,面对人生的苍凉,他已是“尘满面,鬓如霜”,“纵使相逢应不识”了。“小轩窗,正梳妆”,这样的梦境,隔了十年的悲酸看来,竟是充满了无限温馨。然而,十年的茫茫世事,死者已已,不能知晓。种种往事,已无法言说,“惟有泪千行”了。而他,也只能在这千行泪水、年年肠断的刻骨相思中,寻求最后的一缕安宁和慰藉。明月夜下的千里孤坟,成了温情的寄托。温情于他,又有着怎样一种悲凉的况味。(《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这梦凄凉,然而毕竟还是个完整的梦,尽管有着欲说还休的余味,但他的体验毕竟是完全的。而更多的时候,他寻不着梦,做不完梦。“归路晚风清,一枕初寒梦不成。今夜残灯斜照处,荧荧。秋雨晴时泪不晴。”(《南乡子送述古》)这个友人远行的秋夜,环顾自己的身边,又是凄凄别情、萧萧秋意。秋风凛冽,秋雨打窗,烛火微弱地跳动着,竭力维持着残留的一点点暖意。但这又怎能抵挡那个夜里幽独的人内心的巨大苍凉呢?他,彻底被浓浓的寒意包围了。他本来试图在梦里追回一点往日的温馨,但是,那彻骨的寒,把他的梦也剥夺了。
    又一个夜晚,他住在燕子楼,梦见了那位情意绵绵的佳人(注:即盼盼)。楼外,“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冷幽寂的静夜中,一片叶子悠然而落。而这竟而敲碎了他那个幽幽深深低徊悱恻的脆弱的梦(“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他怅然,他又不甘,于是他踏遍小园,试图在这梦醒后的现实里,重拾起残梦里的那缕温馨。然而长夜漫漫,残留在心间的那一点温暖,早已消散在清冷的茫茫夜色中。这怅惘和迷茫更让他顿生身世之感——“天涯倦客”,这是事业上的苍凉;“燕子楼空”,这是情感上的寂寥。满腹才华无处施展,满腔柔情又无处寄托。于是,他感到了虚空。周围的一切和他自己都渐渐缥缈起来,缥缈成了一个梦,一场大梦。“古今如梦,何曾梦觉。”这场大梦就一代代做下去,道不清古今,说不清这究竟是梦,还是人生。(《永遇乐彭城夜宿燕子楼梦盼盼》)
    在夜里,他已是无数次地喟叹过浮生如梦了:“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念奴娇赤壁怀古》)“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新凉?”(《西江月》)“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西江月平山堂》)人生和梦渐渐混混沌沌地混作了一团,而他在其中品味着梦,品味着人生,他凄然地“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行香子》),这真有一种“梦里还说梦”的苍凉。
    梦碎了,他只剩下了酒。“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念奴娇赤壁怀古》)他用酒,去凭吊生命的流逝;“对酒卷帘邀明月,风露透窗纱。”(《少年游去年相送》)他用酒,去排遣生活的孤寂;“清夜无尘,月色如银。酒斟时、须满十分。”(《行香子》)他用酒,去对抗人生的荒凉。然而,醉,同梦,终究是一样的。“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满庭芳》)人生,亦如醉。
    “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梦醒酒醒后那悲酸的彻骨之凉,都是一样的。其实,无论是梦中,还是醉中,他都是清醒的。人生如梦,人生如醉,这是他明明白白知道的。而他却试图用梦、用醉去自慰、去抵抗人生的苍凉,这又是怎样一个悲哀而辛酸的妄想。“梦中了了醉中醒”(《江城子》),他最终没能逃开,人生的虚无。
    夜,月,让苏轼一层层触到了生命真实的底色。也许,人生本就如同那凄清的夜,那苍凉的月,孤独、沧桑、无助而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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