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追思
她已去世十三年了 ,这时间对我的年岁来说是悠长的,但也终磨灭不了永久的印记。
说不来何故,自我记事爷奶的生日都要大办酒席 ,亲朋好友待上十几桌或者更多。小孩子总是慌热闹,每年都会念叨着期盼着。生日后奶奶家是东西最丰富的时候,牛奶、火腿、饮料、桶面...各种好吃的堆好多箱,还会有几个蛋糕,因为初夏不经放,冰箱还没普及,不抓紧吃完总会坏。那时蛋糕没有现在花样多,多是中间一个寿桃或者寿星,打圈儿是些淡蓝、粉红、嫩黄的奶油花朵,我最喜欢吃花儿了,总会暗自选上一个中意的却不好意思说出来。蛋糕盒的绳子多是梅红色,窄窄的,爷爷都会缠起来,少不了要扎个东西或者成了晾衣绳。因着我与奶奶生日相近的缘故,自然又多了几分焦急,虽然等待着我的不过是爸给买的杏子和桃子,这也是不知何时沿下来的惯例,大概是希望我能“行”吧,奶奶也会在那天拿给我些吃食,我总是拒绝或者在推脱中接受,所以总被说作假。
奶奶从不吝啬好吃的,大都是给我们留着的,也不会一下给很多,要不会少很多乐趣。她和爷爷吃的都是能当菜的,调几根火腿,切上一盘牛肉,剥几个变蛋之类。(猛然想起,我在没人教的情况下能靠手托辨别变蛋好坏的经验绝对是来自对他们的生活印象。)她家有个大木箱,在里间床头搁得高,爷爷会放几箱好东西进去,我不张口要自然觉得无所谓,况且没有小辈尽得老辈的好口福。弟是最小的,长得白白胖胖很可人,调皮贪嘴的有分寸,所以爷爷奶奶也都乐意给他。也有爱贪嘴太主动的,爷爷总会呵斥几句,奶奶总是沉默的。若是人介怀这些就太不应该了,规规矩矩是他们评价孩子懂事与否的重要标准。当然,所谓老人的偏斜也就不成立。
奶奶的头发不多,也可能是老年脱发的原因,都是花白的,像秋天的芦花。她总是把所有的头发往后梳,露出宽宽高高的额头和稀疏的发根。冷的时候会带个暗色很柔软的头巾,在脑勺怎么地一折就贴贴地固在那里了,她总是不慌不忙地做事情所以也不会掉,我试过却是不行。
奶奶的衣服不多,外褂多是深蓝色对襟,印象中是这么称呼的,像民国服的样子。冬天也要穿在外,里面套厚厚的棉袄,我不喜欢她衣服上那种盘的小扣子,觉得会很难解。裤子也左不过黑蓝两色,都给人厚重的感觉,钥匙拴在腰带上,大概我家现在的那把钥匙还是她的。有两件夏天的花汗衣,花裤子,她就穿着那衣服在石榴树下照过一张相,严肃的没有笑意,红红的花儿映得很好看。照片被姑姑拿回家,估计盖了新房子又换了挂的地方,像人生一样几经辗转。我又觉得放姑姑家是不错的,因为姑姑长相很像奶奶亦有奶奶的巧慧和坚忍。
大姐小时候有个苦恼,假期在奶奶家想姥姥,在姥姥家想奶奶,时常想她俩能住在一块,终有一次姥姥来了,高兴得不亦乐乎。我是没有这样想法的,就像我弟小时候,一到姥家就吵闹着回家找奶奶,家里有奶奶,我和他感情是一样的,只是我不说罢了,或者我更懂事些。姥姥也会有玩笑似的抱怨,并一边嘱咐我回家不要乱说话,我却总会原原本本学给奶奶听,她就只是笑笑,后来母亲才发现我是个不保密的。这其实没什么难理解的,人对感情都会有所衡量而偏斜,幼童就更明显了,也不至牵涉到对姥家不亲。
奶奶是几个庄子也找不来的好老太,为人和气不计较,这是我听来的评价。爷爷脾气不好是出了名的,但奶奶从不吭声,她早已经习惯,自动过滤掉许多吵嚷的高分贝与不善的语气,无所谓去了。忍受与大量,不是谁都能学得来做得好的。
奶奶是不怯事的,邻居有个和她一般年岁的,俩人常坐一块聊天,有次那老太讲起她家穷被欺负,奶奶很是气愤,给她想了个办法,坚决地告诉她就那样办,不要怕,他们不能怎么样的!这是大姐转述来的,但我很是能感受到她坚决的意志,爷爷胆小,相比下她更显气魄了。
奶奶往往能在细微出给人亲切的关照。姨家表姐来我家走动,大家都在一起玩,奶奶发现她衣服有开线随即就找针缝住了,她的奶奶断乎做不来这样事情,听说那是个恶太太。大舅和妗子外出打工,表弟在我家住过两年,奶奶得知他过生日还特意煮了几个鸡蛋送到我家,母亲和姥姥也都记着,所以那年的生日他过了三次…这些事都会在姨和姥姥夸赞奶奶时被提起,最后再说上几句,老太太没享上孙子孙女的福,老早就走了真是可惜,这般伤心的话听起来真是惹人无限伤感。
奶奶娇待孩子。二姐是个不省事的,每次被追着打都要跑着找奶奶,往背后一躲,奶奶自然少不了许多辩白与好话,大娘就没招了,二姐常拿这事夸自己的机敏与奶奶的仁爱。老太爷在世时一直当家,夏天的中午,他要我三大大去地割草回来喂牲口,奶奶十分不乐意但又不能不让,结果窝了气,脖子里结了个大疙瘩,几个月才消。威严的长者在大家庭的地位是很难被撼动的,反抗也毫无成功可言,而家庭的领导 除了决断、坚毅的品质更重要的还在于宽厚和自由的精神,所以很多事情上太爷做的并不明智。倘若当时如我奶奶这样明理、宽达的妇人在家庭能有地位,大概姑姑也是能上下去学的,另一家也会出现不同的光景。
奶奶 很勤劳。大大记事早,据说两三岁的他每天晚上都会坐在奶奶旁边看她纺花,昏暗的灯光,吱吱呀呀的木架摩擦声,困了就径自爬到床上睡觉,而奶奶几点睡呢?没人告诉我了。这场景我也是见过的,所以有很强的即视感。那个时候的她也不过二十出头,但已挑起生活的劳累与琐碎,在做不尽的农活与频繁的生育中渐渐白了鬓角。好在分家早,爷爷奶奶不用下地劳作了,然而她并不清闲。照看孩子是一部分,农忙时候挨家帮忙,一晌一晌的轮着去,总是顾虑周全。脑出血发病的那天是八月十五,她在三大大家剥了一上午玉米刚到家吃了两口月饼就不省人事了。我还巴巴等着送炸好的鱼过去,三姐的哭声毁灭了所有人的欢乐,我跟着跑去,院子里站满了人,奶奶躺在小床上,滴着针,正准备送去县医院,不断有人说幸好发现及时,可到底也是没用。谁知道她是否想好下午要去谁家干活呢?真是一生的劳苦啊。
奶奶葬后的第二天,大大家门口管保卫的老头儿早上告诉他,半夜开灯看见一个不高微胖的老太太站在他家门口,戴的帽子有点大。这确是我奶奶的样子,想必大大听了也是一阵酸楚,因为那年他家初盖房子搬了家,奶奶还没来得及去看看,大概是跟着他们回去算是摸摸门。神神怪怪的信与不信倒在其次,那种人虽离世虚无又实在的关怀真是很能触动人,那么他们到底有没有在看着我呢?
自小的意识里我就只有一个奶奶,那么旁院里的奶奶辈要怎么喊呢,我于是不喊她们了,反正也不亲,可这是没礼貌的,后来就决定只有一个“奶”,她们全是"奶奶“。想起来也觉得可笑,不过是个名头还要那么较真,还较真到现在。
我有想过一个人能“存在”多久,三辈?四辈?再多就难了,而那影响确实不能衡量的。二姐说奶奶若活着,她肯定会比现在过得好,这是说不准的,而从另一个角度看,能改变一个人生活的影响力却不是每个人都具有的,这是平凡人的伟大,这值得我永久去怀念,还有那些童年与她的灿烂的日子。
后记:二姐看后不以为然,觉得我的记述和她认为的有出入,这是年岁上有差距的原因了,她最深刻的记忆不是快乐,有些狼狈也有很多不开心。还有些我不愿提起的事情,让那所有的一切都默默随风去吧,两位老人,天堂安好。
2015年5月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