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感官走向情感,从激情走向理智,正如我们从年轻走向死亡,它是一个与生俱来与生命同在的过程。这个休戚与共的过程叫它什么呢?爱这个字,有时还显得太轻了些。
文/李霁宇
故事背景:
李霁宇,著名作家,诗人,时任云南省作协副主席,昆明市文联副主席。2000年2月,李霁宇的妻子彭伯玲因车祸而陷入深度昏迷,被医生断定为植物人。面对毫无知觉的妻子,李霁宇用男人的满腔柔情和挚爱呼唤爱妻醒来。在李霁宇的不懈努力下,沉睡了300多个日日夜夜的彭伯玲终于醒来。醒来后的彭伯玲却已面目全非,表情僵硬,说话含糊不清,还落下偏瘫的后遗症,生活不能自理。于是,李霁宇又开始了另一个艰难的行程,与美丽不再的妻子在精神世界里守护无约之吻……
(一)
我一直没敢动笔写这一年多来的经历。
那是一个阴雨天,冷嗖嗖的,间或还飘过几朵雪花。妻子说家里没菜了,穿上皮衣出了门。如果她就这么永远去了,我想,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买菜”。
饭菜热了又冷,冷了又热。我渐渐由不安转为感到不祥,几次询问交警部门,甚至半夜到派出所报警。
次日凌晨1点半,我在医院抢救室见到妻子。那情景惨不忍睹:她头发乱作一团,脸上红一块紫一块的,面部肿起来,门牙没了,一根粗大的管子无情地插进她嘴里,几台机器闪着灯,刺耳地响着……我的心一下子沉下去,头“轰”的一声,有几秒钟的空白——车祸猛于虎。那天是2000年2月26日。
护士交给我三张“病危通知书”。医生没有把握地说只能尽力抢救,家属要有思想准备。
灾难就这样不声不响地降临到我头上。这时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我想得最多的是为什么人的一生就差在那几秒中?如果那天家里还有菜,如果她出门时我们对答几句,如果我家不在那个位置,如果我没同她结婚……所有的后悔和如果都打上了死结。
接下来的几天是,女儿、女婿从珠海赶来,妻子的两个姐姐和哥哥从成都赶来,我大哥从北京赶来,两个朋友从广州赶来……
我们只能每天4点在探视时间去看她,守在病床前不知所措,笨手笨脚地为她梳头、按摩,喊她的名字,每天要送一大包卫生纸去,一大摞新毛巾几天就用完。我到处去弄已不准生产的安宫牛黄丸,终于在省医药公司买到了最后的5颗,之后从其他地方买到19颗;到别的医院去弄什么麦道可兰;千方百计地打听一种曾给马兰治过伤的外国药;联系同北京“远程会诊”;到动物研究所弄补脑的猴脑……每天同事、朋友来看望,每天接20多个问询电话,忙得晕头转向。
一个月后,我将妻子转入一家部队医院。
我是享福享惯了的人,一生从没经过什么磨难。我觉得这是在补偿。
亲戚走了。两个月后,女儿也走了。女儿走时,我在出租车前忍不住哭了起来,因为又剩下我一个人,没有一丝血脉支撑,哪怕是一些慰藉,空前的孤独感袭来……那一晚,我又一次失眠了。
自从妻子受伤后,我常常不敢回忆过去,我怕。我们毕竟是30年的夫妻,家里一切都带有她的印迹。30年的磨合,让我们的激情早已消褪,生活进入平平淡淡的境况。如今这回忆时时无端地闪现在眼前,有许多内疚,包括对妻子的怨恨都一齐出现。女儿回来时买了l l本相册,将过去的照片一一贴好。这好像是一本人生的账本,是生活的佐证,是欢乐和痛苦的记忆。我不敢翻,一打开,就赶快合上。好多次,我一个人暗自垂泪,然后到水池边用毛巾擦干泪痕,捂捂红肿的双眼。我知道自己只能面对残酷的现实。
醒脑静、脑多酞、新菌必治、能全力、活血素、华陀再造丸、人参再造丸、珍珠七十丸……反反复复地用。我成了半个医生,力求抓住每一根救命的“稻草”。我甚至从广州高价买来一种边吃边灌肠的中成药……
可是妻子还是不醒。
(二)
妻子除了右腿能动外,全身瘫痪,两个多月后有时能睁开眼,无意识地望望这个世界。她已不认识这个世界了,也不认识我。我喊她的小名,她没反应,于是我天天在她耳边放录音,不停地放那首据说能唤醒人的歌——《真的好想你》。放这首歌时,最想流泪的是我。又放过去我们说话的录音片断,可她还是没有动静。那是让人绝望的日子,欲哭无泪的日子,无法描述的日子。
时间超过100天。据说100天后的人醒过来的不多。医生表面不说,言下之意就是到此为止。朋友们也绝望了,背地里叹气。虽没人当着我的面说她已成了植物人,但我心里清楚。
有一次,贾平凹来了,建议说不妨采取一些民间的方式。我到筇竹寺去,法师说这是业障缠身。我这时想到了神灵。
9月底,我将妻子从神经外科转入康复科,开始了耐心与命运抗争的历程。我在日记中记下了她与死神、命运搏斗的日子,也是我与不幸对抗的日子。我记录着她的病例、饮食、用药及一些细小的变化。
这段时间,我每天5点起床,给妻子煮早点,先考虑营养调配,再用搅拌机将配料打碎,又用细网过滤,然后装进七八个瓶子里,到医院后加热,用针管将食物推进她的胃里。针管很细,我就改造,让它尽可能粗些。
妻子成了无知无觉的“物体”,她的痛苦、舒适,她的冷暖、饮食,都要我去揣摸、去安排。她像一个活生生的“试验品”,让我心里紧张、不安。
这时,愁、怨、苦、累、恨、气、烦,我都不想,只是认真地做一项浩繁的系统工程,一件件地做,一桩桩地做,一次次地做。我不想从前,不想以后,只想眼前该做的第一件事。
朋友开始劝我想想后事,介绍什么临终关怀的医院。我不吭声。
这些日子,我同妻子相处比以前更亲密。我每天面对她七八个小时,而过去我们在家中各忙各的,算起来每天还不足一小时。我感到两个东西在支撑我:一是肩上的责任和义务,二是良心和类似一种复苏的情感。我不能让她受罪吃苦,这不是自我标榜,因为人到这个分儿上没有必要戴什么面具。
到了1 0月1日,妻子吐出了第一个音节。那是一个颤抖的含糊不清的单音。她发声了。两天后她终于费力地说出了一个字:“好!”几天后,我指着草地上的小标语牌,说:“你认不认得?”她吃力地吐出比仙乐还动听的几个字:“地球,只有一个!”我高兴得差点儿哭了,把消息告诉所有我认识的人:“我妻子还认得字!”
(三)
女儿飞来又飞去三次。我给妻子拔了胃管,接着又坚持拔了导尿管,哪怕每天要帮她换10多次尿布。她总是在慢慢进步,慢慢往好方向发展,这就很令人欣慰了。
一年过去。她说话基本清楚(只是没有高音区),思维也在恢复,记忆也在复苏,只是行动还不便……她每天背唐诗,用僵硬的右手握笔写字,用不能成音的嗓子练唱。她记起许多人,但还记不清一些事儿。她从年轻时的记忆开始恢复,最先回到的是花样年华,我希望这股敏感的神经会刺激她的其他记忆。我买了辆轮椅,每天让她坐上,周围塞上枕头让她坐稳,推她到医院的小花园内转转。
同事打趣我:“你是在重新谈恋爱。”
有一天,妻子突然问我:“我成了废人,你还喜欢我?”这话让人心酸,我忍着泪说:“喜欢呀。”
我喜欢什么呢?喜欢她30年前的花容月貌?还是喜欢眼前残疾的她?这种拷问把人逼上绝路。我以为,这是一种更复杂的东西,从感官走向情感,从激情走向理智,正如我们从年轻走向死亡,它是一个与生俱来与生命同在的过程。这个休戚与共的过程叫它什么呢?爱这个字,有时还显得太轻了些。
当下,我是她最亲密的朋友,是她惟一的保护人,是她后半生的依托。有时我像密友,有时像兄长,有时像父亲,但我更多的角色是丈夫。她不断地叫我的小名,像年轻时一样……
尽一切努力恢复妻子的健康,我永不放弃。
在我身后,妻子曾深情注视。
现在,我是妻子坚实的依靠。
曾经风韵十足的妻子老了、残了,可我依然是她的伴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