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陆幼青背对着我写作的日子
文.张翼
假期里飞去上海,一个很重要的任务是面对面倾听时牧言。离开陆幼青的日子,相依为命的时牧言母女现在还好吗?
时牧言住在龙柏西郊公寓,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当我匆匆赶到的时候,她还在自己开车接孩子回家的路上。虽然,从学校到家只有1公里的路,但时牧言每天都坚持要接送女儿上下学,「也不是不放心,就是总觉得愧欠女儿太多,多花点心思在孩子身上,有时间就多给她一点,多陪陪她。」
从1994年陆幼青首次胃癌确诊并开刀,到他静静地离去,6年光景,其间庞大的治疗费用已经无从统计。斯人已逝,空余叹惋,时牧言以她特有的轻缓而坚定的语气对记者说:「《生命的留言》从写作到出版整整100天!100天,这是医生给陆幼青开出的生命清单。如果不是《生命的留言》那本书,我们真的是人财两空了!陆幼青走了,但他的精神一直陪伴着我和女儿。现在我和女儿谈起她老爸,两个人的心态尤其好,我觉得非常重要的是陆幼青的远去给了我们女儿一个很良好的心态。正如女儿在作文里写的那样,『爸爸我为你感到自豪,爸爸你是我的骄傲。』」
「不该让自己的伤痛感染别人」
「其实人很怪,你刚才说,时牧言你怎么怎么坚强,我身边的朋友也说时牧言怎么老是乐呵呵的,我自己并不以为怎样,我是不愿意我的痛苦我的悲伤去感染别人。真的。陆幼青弥留之际问我,他走后我会想起他的哪一段日子,我跟他说得很但然,我说我会回忆起你开了第一刀之后到第二次手术之间的那些日子。那时候的陆幼青特别精神,非常美好。在我们的心里,陆幼青没有走,一直和我们在一起。清明扫墓回来,我做了一件事情,可以说对我和陆幼青都非常重要。我把他1985年以来写的近40万字文章都整理了出来,一个长篇集子叫《欢城》,是一个没有结尾的长篇,是1998年陆幼青第二次开刀时写的。写完《生命的留言》,陆幼青连敲电脑的力气都没有了,《欢城》最后的五六千字是他对着录音机讲,我记录的。很可惜,他没有写完就……天意,都是天意;一个中短篇集子叫《维维咖啡座》,很快就会以文集的形式公开面世。陆幼青是我大学中文系的同班同学,我最了解他,他说到底是一个文人,当作家是他一直以来的理想。」
「陆幼青走了,他又要出书了,我相信这会又让一些人不理解,甚至非议,记得陆幼青躺在病床上已经不能动、不能说话的时候,上海的个别报纸攻击他,污蔑他,说陆幼青是商人,策划、炒作了一切。那段日子里,所有的事情我都自己扛,也不敢跟陆幼青说。晚上陆幼青睡着了,我也不敢睡,生怕出什么意外。好多次呼吸微弱,我赶紧叫醒他起来吸氧。深夜里,听着陆幼青呼吸的声音,一边上网,电脑始终在线。我们曾经那么真地对待一个最早采访我们的人,把他当一个很好的朋友,可他却在那儿极度不负责地写文章伤害我们,伤害我们无辜的女儿。我是一个母亲我是一个妻子,我没有办法,我只有保护我的家庭。我这人最大的缺点可能就是太容易相信人,没办法,改变不了了。陆幼青临终前,我伏在他的病榻上说,你放心地走,很多话我会帮你说。我现在觉得再说什么似乎已经没有必要,把陆幼青以前的文字拿出来,我觉得这是最好的回应。」
「并非外人想象的那样,爱得死去活来。」
陆幼青、时牧言是华中师范大学中文系的同班同学,学中文的人都沉于浪漫情怀,记者请时牧言谈他们恋爱的故事,时牧言果然一笑,「没什么好讲,稀里糊涂就嫁了嘛!」说完,我们相视而笑。「陆幼青当作家的梦吸引了我,就嫁了嘛。我们是大学毕业后谈恋爱的,绝对遵守校规校纪的。大学时,我们比较要好,比较谈得来,比较谈得拢。你让我谈爱情啊什么的,我觉得对我来说太专业了,千万不要以为学中文的每天都是风花雪月。谈爱情,这个题目太大,咱们只谈感觉就是了。刚上大学时,我们这些女孩子憧憬爱情,向往爱情,但是随着生活阅历的增多,我觉得我不敢谈爱情。为什么?因为生活本身就是这样!我和陆幼青,更多是一种对生活的共同信念,还有就是让各自保持着独立的个性,给对方一点空间,我觉得这就足够了。并非外人想象的那样,爱得死去活来。真的不要说那么大,我们都是平常人,普通人,平常人、普通人的情感。我和陆幼青之间的感觉绝对是一种缘份,可能十几年以前就注定了。」
2000年五一节,陆幼青全家去了云南大理、白云雪山,当时的陆幼青脸肿胀着,眼睛都睁不开了,肿瘤溃破得流水。时牧言拎着大包小包,跑前跑后,终于自己也病倒在高原。6月份,陆幼青自己又要去海南,尽管他走路都已经比较困难了,时牧言要陪,他坚决不让。陆幼青本心不想呆在家里,他愿意在外面转一转,看一看,不愿留下遗憾。陆幼青在《生命的留言》里写道:「人离家须是心先离家的。我这一两个月来拖着病体东奔西走,当然是为求得一个好的心境和新鲜的刺激,但难说不是离家的前奏曲?!」
陆幼青的遗作《维维咖啡座》记述的是他们几个特别要好的中文系男女同学毕业前夕「最后的疯狂」。每天晚自习结束后,6个男女同学,怀着对未知社会既茫然又渴望的复杂心情,常常同去「泡」学校临近的一个名叫「维维」的咖啡座。所有的客人都走了,好心的老板熄了所有的灯,独留下一盏给他们6个人,自己蜷缩在椅子上酣睡。陆幼青他们无拘无束地聊啊,聊啊,轻声细语地聊,一直「泡」到天亮。6个男女同学,三男三女。最终只成了陆幼青、时牧言这一对。在时牧言的极力撺掇下,陆幼青忠实地记录下了那段朦胧而真挚的甜蜜往事。
「怀念陆幼青背对着我写作的日子」
中文系毕业的人都有个排解不开的情结--「作家梦」,陆幼青当然也不例外。结婚以后,陆幼青的写作进入了一种很古典的状态,那个时候再苦再累的写作对他来说也是快乐的。时牧言说:「《维维咖啡座》这个中篇陆幼青改了5遍,每次都是用手*写。他总是背对着我写作,我在他的背后看电视、吃东西、打毛衣,时不时和他说说话,他也不嫌你烦。我累了睡了,他还在写,不停地写。第二天早上起来,一叠手稿整齐地放在我的床头,我就看他昨晚写的东西,我是他的第一个读者。那种情形现在回想起来很美好很美好。大学刚毕业,我们两人的工资加起来100多块钱,生孩子都不敢。我给别人做衣服挣点小钱,贴补家用。那时候的陆幼青一天到晚一门心思就是写作,写小说,苦自己,他说他要当作家。当时很多人都笑陆幼青天真,我是坚定地支持他,常鼓励他拿出去发表,他对自己要求非常严格:一遍遍,改,改。陆幼青的稿子我舍不得扔掉;看过后,精心保存起来,搬了好几次家一篇都没少,现在拿出来一部一部都是完整的。作为妻子,我想我应该而且必须把他的文章发表出来,圆他的作家梦,我以为这是对陆幼青最好的纪念。」
记者问时牧言:「你和陆幼青先生在一起最开心的是什么时候?」时牧言说「我觉得还是一直都很开心,大家心态放的比较好。对他来说,就是不停的努力;对我来说,就是和他共同撑起这个家。最开心的日子还是我们的女儿陆天又的出生。陆幼青铁心写作的状况一直持续到我怀孕,他还是在那写啊写,我帮别人做衣服。我怀孕7、8个月后,陆幼青的写作才停顿了下来。上次到重庆签名售书,有记者问陆天又,你觉得爸爸妈妈最幸福的是什么时候,她指指我肚子,我在妈妈肚子里的时候是我爸爸妈妈最幸福的时候。孩子说的很对,那些日子虽然很清贫,但始终有一个理想一个愿望支撑着我们。支持陆幼青完成《生命的留言》写作的日子也是非常幸福美好的,夫妇两个人如果有一个共同的事情去做,一个目标支撑着,许多的不愉快、甚至痛苦,都会消解为一种乐趣。」
「女儿懂事了长大了」
留着齐耳短发,戴着墨镜,开着小面包车,日日按时按点接送女儿上下学的时牧言正在独自承负着一个家长--母亲的重责。她说:「如果我先生不得这个可怕的病,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去学开车,男人天生喜欢开车,女人是因为需要才去开车。我学车时情绪非常不好,因为当时陆幼青的病情已经很严重了,但还得逼着自己学,整整学了100天。不过现在看来,我和陆幼青的决定是对的,他命令我学车,学好后买辆小面包,接送孩子。为什么买车?就是不让孩子觉得以后爸爸不在了,生活会有太大改变。因为以前都是陆幼青开车接送我们的,所以现在我自己开车觉得挺自豪的,我和陆幼青关于生活的设想实现了。陆幼青最担心的就是自己过早的离去给年幼的女儿造成太大的创伤。陆幼青住院了,女儿死活不来看,他很伤心,我问女儿:『爸爸病成这样,你为什么不来看看?』女儿回答我说她害怕!听了这话,我就哭。陆幼青说你别哭,不来就不来吧。我当时就想,我真怕陆幼青的离去给女儿造成永远难以愈合的巨大痛苦。过了几天,小阿姨带着女儿来医院了,父女俩长谈了好久,说了好多悄悄话。我问陆幼青,你和孩子说了什么,他说我告诉女儿,爸爸走了以后,你要照顾妈妈,不要让妈妈伤心!陆幼青的意思我懂,他是想让女儿从小有种责任感,从另外的方面教会了孩子不要怕。 时牧言胆子很大,家里经济拮据时,她主张贷款,她说她不怕,陆幼青有一天不在了,她有能力养这个家,有能力赚钱还贷款。病中的陆幼青不干了,「时牧言,你一个人,别把自己弄得压力那么大。」
带着对死亡的深刻体悟,陆幼青走了。他给世人留下了关于生死的无尽思考,也给家人留下了绵绵的哀愁……爱妻时牧言说,以后的日子她会充满信心地走下去,以此告慰亡夫的在天之灵,报答那许多关怀过他们的好心人。对孩子充满希望,对自己也满含希望。慢慢地向前走,自己会过得很好。
告别时牧言,见10岁的陆天又和她幼小的玩伴在公寓草坪上开心地跑跳着、嬉闹着,纯真的孩子啊,你是父母恒久的希望。
摘自《中国大学生》2001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