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日记》就像一扇门
■《死亡日记》就像一扇门,它让更多的人看到了一个希望
按照自己的方式走完人生里程的肿瘤患者的内心世界
在中国,得癌症是最不幸的。如果他是一个官员,仕途会就
此打住,组织部门开始着手调查新的人选,而有关人士开始动作
;如果,他是一个商人,他的信用会立刻贬值,签过的合同也会
变得模糊;如果他是一个学生,会有人放弃学业;甚至夫妻之间
也有把自己的未来重新掐算一遍的。极大多数的癌症患者都保留
了清醒的意志,身边的种种变化很少能瞒过他的眼睛,这时候心
中的滋味真是太……———摘自《死亡日记》
陆幼青之所以引人注目,不仅仅是因为他在生命的最后阶段
写了一部令人感悟颇多的《死亡日记》,还在于他是个得了癌症
、开了两次刀、治了五六年还没治好干脆就不治了的病人。而他
的《死亡日记》,更写出了许多健康人不容易体会的癌症病人的
心理感受。
在中国人看来,癌症就是不治之症,尽管有那么几种病比癌
症更凶险,但它们在国人的心中只不过是偶然。在中国,癌症患
者当然是不幸的,这种不幸已经不是仅仅体现在健康的层次上,
更有陆幼青调侃过的无法升迁,无法再把自己当成正常人的种种
现象,这是因为“癌症把死亡的过程展现得太过清晰和从容,使
人将对死亡的恐惧等同了对癌症的恐惧。这种恐惧可以极大地削
弱患者面对病情时的信心,有时甚至会抵消治疗的作用”。
陆幼青曾讲过这样一件事,他在上海肿瘤医院做第二次手术
时,隔壁病房收治了一个病人,其体魄之强健让人以为他是刚从
运动场上下来的。那人三天前才被确诊为肺癌,陆幼青去探望他
,因为他听说那位病人进了医院就没说过话。去了几次,还是没
有听到他说话。两个星期后,这位病人就死了,几乎创了上海肿
瘤医院的一个纪录。
还有什么例子比这更能让人体会到这种力量的可怕呢?
更让陆幼青耿耿于怀的,还是对癌症的治疗:
“……我们国家的医院似乎是在以一种流水线的模式进行癌
症治疗:手术———化疗或放疗———请让出床位。
手术一般是出色的,原因是熟能生巧,中国的外科医生不比
外国差,老外那个工作量根本不值一谈,中国的医生一年要在病
人身上划多少刀?
我接受过几次化疗,但在我自己找到的医学书里清楚地写着
,化疗对我的病的有效率只有10%,想想也是,把自己的全身灌
满毒药,只因为身体里有个地方长了个病灶,从常理来推测也是
一件低效率的事,我果断地把另一半化疗处方扔了。而我同室的
8个病友,全部在按质按量完成了化疗一年内死去……”
陆幼青当然不是在否定现行的对癌症的治疗方法,他只不过
指出了目前我国在治疗癌症方面的一些不足。西方国家对治疗癌
症也普遍采取的是放疗和化疗,为什么效果要好得多,癌症的复
发率也要低得多呢?一些医学专家对此给出了几个答案:一是药
物对不同人种作用的差异。我国的放化疗药物几乎全部是依照进
口药物生产的,是人家的科研成果,西方人能抵抗这类药物的毒
副作用,而中国人就不见得;二是医疗基础条件的差异。由于人
口的原因,西方的医院和医生根本不可能面对那么多的病人,这
就给了医生根据个体差异进行治疗的可能性,而我国在放化疗配
合治疗方面都是以群体病人来进行的;三是辅助恢复手段的差异
,它包括病人身体和心理的同步恢复。
在记者看来,也许最后一条是最难做到的。因为在西方,癌
症就是一种重病而已,并不带有任何人文上的含义,可在中国不
一样。癌症就等于死亡,得了癌症就差不多该算成个死人了,没
人会和一个死人争什么,当然你也别和别人争什么。那你还有什
么事情做吗?没有没有,只有等死了!
在陆幼青笔下,这种感受令人窒息:“……岗位没有了,老
单位的领导会安慰你,再休息休息,有困难提出来;家庭生活变
了,子女们倒是比以前听话了,但你再看不到他们当着你的面使
小性子。我的一个同病相怜的好友有一次对我抱怨,过去他们的
夫妻生活堪称完美,而现在呢,只要他不明说,这事就永远不会
发生,好不容易有那么一次,妻子每过一分钟就会轻声地说:‘
当心,别累着。’……”
从来没有见到过有肿瘤患者类似的表达,他们也许没来得及
就被这种折磨吞噬掉了。从这个角度上说,《死亡日记》就像一
扇门,它让更多的人,尤其是让更多的健康人看到了一个希望按
照自己方式走完人生里程的肿瘤患者的内心世界。这个人虽然要
去了,但是那扇门却已经开了。
■一个中学生说,《死亡日记》该被收进教科书,不是语文
,而是政治,因为它能让人懂得珍惜生活
……我曾经试着写了十来篇给女儿日后阅读的文字,谈学习
做人什么的,这是十岁的她还理解不了的,但写着写着,觉得写
的东西像她教室里黑板报上的东西,一是爱女心切,难免说教;
二是世事如烟,等她真正需要这些东西的时候,谁知道她的电脑
主频是多少?3.5的小盘认不认?WORD2000能打开吗?———摘
自《死亡日记》
几个月的采访时间里,有很多反差强烈的场面让人记忆深刻
。
先是在上海红松路陆幼青家中与他的第一次见面,真的让人
大吃一惊:这是陆幼青吗?!印象中的他都是那个在报纸上在电
视里那个容貌清癯,经常在思考着什么的面孔,而眼前他的脸却
苍白地浮肿着,五官被挤得失去了应有的神采,整个面孔看上去
比以前大了一倍。
那次是因为呼啸上海的台风“桑美”,对常人并无所谓的低
压让陆幼青难受得喘不过气来,脸也开始浮肿。可即使是这样,
在他当天的日记《我心深处台风吹过》里也没有见他有什么抱怨
,相反还打趣自己的脸被台风变成了“充气娃娃”。
就在那天,当我们坐在陆家宽敞的客厅里说话的时候,他10
岁的女儿陆天又一直在旁边玩她的玩具。当时大人们讲了很多,
像“死亡”、“癌症”这些词很轻松就出来了,过了一会我才意
识到屋子里还有个孩子。余光里看去,小天又似乎没什么感觉,
依然在被台风遮挡了多日的明媚阳光里专心致志地玩着游戏。尽
管当时我已经看到了那期《实话实说》,知道小天又实际上已经
清楚了父亲的病情,但我还是忍不住担心,这么早让孩子知道这
些对成人来说尚显沉重的话题,会不会对她成长不利?
陆幼青夫妇俩对这个问题也考虑过很多次,这是个非常聪明
的孩子,9岁就知道上网给家里的宠物小狗找“男朋友”;这又是
个非常敏感的孩子,上次同学为陆幼青组织了一次聚会,回来时
大人还没怎么,她却一个人跑到自己房间里哭。对这样一个孩子
,想瞒也是瞒不住的。就在今年初夫妻俩决定不再到医院去之后
,时牧言便把事情对天又讲了。她没有提“死亡”这种冷冰冰的
字眼,只是告诉女儿,父亲得了很重的病,也许以后只有妈妈和
她一起生活,不过妈妈保证以后的日子和父亲在的时候一样好。
“当时女儿就说她恨我。”时牧言对记者说,“她恨我为什
么要让她知道这样的事。我知道,她心里很害怕,是那种孩子内
心对失去父亲的天然的恐惧。”父亲的日记出来后,天又也会上
网去看,一般不会说什么。而作为一位父亲,陆幼青则有太多的
话要对女儿说。他在日记里用调侃的语气给女儿讲恋爱,讲留学
,讲没有朋友的男人不能要,朋友太多的男人不能嫁。他说,希
望女儿看这些文字时,16岁有16岁的心情,26岁有26岁的感受。
10月14日,中央电视台《东方时空》播出了采访陆幼青的节
目,其中有很多以前陆家自拍的家庭生活录像片段,里面的陆幼
青做鬼脸,和天又在街上嬉笑,还孩子气地在妻子头上比了个“
V”。里面的人,笑靥如花。而真实生活中的他,病情已经发展到
连字都不能写了。这让人想起一个中学生说的,《死亡日记》该
被收进教科书,不是语文,而是政治,因为它能让人懂得珍惜生
活。
■他说,即使他死在癌症手里,也没有被它打败,因为他是
在和癌症对抗的过程中一步步改变了生活条件和状况,包括买车
、买房,以及让妻子女儿过得比以前好
我下车,走几步,突然感受到那山野之间的那种清凉,纯静
的空气,秋日的阳光,和一股很神秘的桂花香向我袭来,还有一
种说不清的复杂的情感也猛地撞向我的心头,我感受到了常人无
法感受的那种深彻骨髓的悲哀:在如此一个有阳光,有青草气味
的早晨,我不是来游玩的,不是来带着女儿在这片草地上奔跑的
,我只是来为自己的生命找一个墓地。———摘自《死亡日记》
从8月《死亡日记》开始进入公众视野那一天起,陆幼青给人
的印象便一如他的文字,平静,深刻,似乎对什么都想明白了,
也似乎什么都看清楚了。采访的大半时间里,他都像那张天天在
专栏上与读者见面的那张照片一样,不动声色地谈论自己,谈论
人生。问他是否一直都是这么平静,他没有正对这个问题,只说
这和他的性格有很大关系。
终于有一天问起时牧言:“陆幼青就真的那么平静,一点别
的情绪都没有?”时牧言沉默了片刻说:“你还记得吗,你第一
次来采访的时候他就对我发过脾气。”
她的话提醒了我。第一次采访陆幼青时,正逢台风“桑美”
登陆,事先本已和陆幼青及妻子时牧言约好,但是后来天气突变
,采访的时间改在了第二天下午。第二天记者在瓢泼大雨中如约
前往,快下高架桥的时候给陆家打了个电话,哪知电话里时牧言
为难地说陆幼青身体不适,无法接受采访。得知我已经快到她家
时,时牧言说再和陆幼青商量一下,后来陆幼青就发了脾气。
时牧言说,那天天气突变,陆幼青脸肿得吓人,呼吸也憋得
厉害,后来甚至不让她离开半步,就这么一直看着她。因为北青
报是他最喜欢的报纸,也是唯一一家同步刊发《死亡日记》的报
纸,他一直希望把自己最好的一面让北青报的读者见到,但那天
实在难受极了,有一半也是在发自己的脾气,他一向是个追求完
美的人,无论自己的举止还是形象,但事实上病情的发展已经使
他无法再顾及这些了,这让他觉得十分无奈、着急和难过。时牧
言说,陆幼青如果不是太追求完美,也许不会那么痛苦;他要是
能把这种痛苦都说出来,也许心里会好受很多。
10月15日,陆幼青在妻子的搀扶下来到上海一处叫“福寿园
”的公墓,为自己选择了一块墓地。而几天后的10月23日便是他
第37个生日,也是最后一个生日。那天的照片上,陆幼青在久违
的阳光里闭目坐着,身旁是烂漫的鲜花和一块块墓碑。在生日前
一周为自己选择墓地,这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时牧言看了那
天的日记后说:“开始我也很平静,但是真的看到那些墓碑时,
我突然被深深的难过包围住,他实在是太年轻了啊!”
然而在回答是否有种被癌症打败了的感觉时,陆幼青摇头否
认。他告诉我,当他第一次发病时,一家三口还挤在一处很小的
房子里,各方面条件还不如现在。他真的是在和癌症对抗的过程
中一步步走到现在的,包括买车、买房,让妻子女儿过得比以前
好。如果有那种被打败的感觉,他早就支撑不住了。癌症能夺走
的,最多是他的生命,但他还有快乐,还有亲人,以及一本从死
神手里抢出来的《死亡日记》。他说,他对最后的结果是真正的
平静。
而时牧言则说,死亡这个结果对她而言,没有什么痛苦的;
真正最痛苦的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爱的人一步步走向死亡的过
程,以及那种焦急、难受又束手无策混杂其中的情绪。她说她哭
过,而且不止一次,而陆幼青对自己太自律,很少将自己心中的
情绪发泄出来。
“如果,一切都结束了,我希望能从这种痛苦的煎熬中摆脱
出来,和女儿一起过和别人一样的生活。就是那种正常人家的日
子,平平安安普普通通的日子。我想找个自由一点的职业,可以
好好陪陪女儿,交一些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事的朋友,或许还会找
一个安静的地方,看看书,再把这些年的感受写下来,然后让生
活完全恢复平静。”
陆幼青就要走了,他在走之前给我们留下了一本书,一种对
待生命的方式,以及可能包括你我在内的许许多多已经无暇顾及
闲暇乐趣的人的思考。网站上有这么一篇帖子颇有见地:“……
陆先生在不多的岁月里,却要每天去写文章,让大家能认识生命
的意义,启迪大家做人的道理。还有更多的帖子,说是陆先生使
他们认识了人生,懂得了生命的意义。其实我们并非无知,而是
在忙碌到极点的日子里忽略了生命的珍贵和生活的快乐!生命的
意义本不是几句话、一本书就能说清的,陆先生值得我们去尊敬
,但生命的意义,人生观却要我们每个人自己去理解,去树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