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念赵鹏君（记念刘和珍君赵鹏版）

记念赵鹏君（记念刘和珍君赵鹏版）

说明：

《记念刘和珍君》是鲁迅的经典文章，仿写的前已有之，如《记念新股民刘静淑君》等，也可是预见，此文也不是最后一篇。馆陶一中赵鹏老师因生活和精神双重压迫四月二十七日仰药自尽，五月底才见报，说明官方极力的遮盖，民间极力的撕开，里面有很大的较量。

我不是赵鹏老师的同事，但是从事教育一线的老师，对教育存在的问题也深有感触，故借赵鹏老师的离去，反思整个教育存在的问题。除我和赵鹏老师对话等几个细节是我的虚构外，他的事迹、教育局对他自杀的反应及关于王中银的言论都有记录，可以参看馆陶一中吧。由于是个敏感问题，我也使用了笔名，馆陶一中改为汉武一中，灵感来源于汉武大帝的姑姑就是馆陶公主。。

记念赵鹏君（记念刘和珍君赵鹏版）

邮箱：sxl89208605@163.com

一 

中华人民共和国六十三年五月十五日，就是汉武一中老师为四月二十七日因生活和精神双重压迫而仰药自尽的赵鹏君自发开追悼会的那一天，我独在学校门口徘徊，遇见刘君，前来问我道，“陈老师可曾为赵鹏写了一点什么没有？”我说“没有”。他就正告我，“陈老师还是写一点罢，赵鹏生前就很爱看您的博客。” 

这是我知道的，凡我所写的博客，大概是因为整天忙于学生事务往往有始无终之故罢，点击量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生活无趣中，每篇博客都跟贴的就有他，有的还不只一个，在他繁忙的工作之余，还能这样，对我真是一个莫大的鼓励。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这虽然于死者毫不相干，但在生者，却大抵只能如此而已。倘使我能够相信真有所谓“在天之灵”，那自然可以得到更大的安慰，——但是，现在，却只能如此而已。 

可是我实在无话可说。我只觉得所住的并非人间。赵鹏君死时痛苦的表情，含着血泪的遗书，幻化成一团浓烟，洋溢在我的周围，使我艰于呼吸视听，那里还能有什么言语？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而此后以王中银为首的所谓学者文人们的卑鄙的论调，尤使我觉得悲哀。我已经出离愤怒了。我将深味这非人间的浓黑的悲凉；以我的最大哀痛显示于非人间，使它们快意于我的苦痛，就将这作为后死者的菲薄的祭品，奉献于逝者的灵前。 

　　                         二 

真正的高中教师，敢于直面微薄的工资，敢于正视高额的房贷，更敢于承受学校高强度的工作，敢于冷眼看着家庭的苦难。这是一群怎样的哀痛者和坚忍者？出人意料的是，在这万千喊着口号不使自己气馁，为自己活着寻找千万条理由的高中教师大军中，首先倒下的却是他。而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却只是一个银行工资到帐的短信！“工资只有一千四百五十元，说好的五百元又没影了。”他苦笑着看着短信对我说的话还言犹在耳，而人却烟消玉殒。

然而造化又常常为忙于教学的高中教师设计，以整日的作业批改，周考、月考、期中考、期末考排名的煎熬，晚上及周末的加班加点，在工蚁般的忙碌里，洗涤赵鹏君给我们心理投下的阴影，仅使留下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在这淡红的血色和微漠的悲哀中，又给人暂得偷生，维持着这似人非人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样的世界何时是一个尽头！ 

我们还在这样的世上活着；我也早觉得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离四月二十七日也已有两星期，忘却的救主快要降临了罢，我正有写一点东西的必要了。 

三 

在我和他的交往中，赵鹏君首先是我的同事。同事云者，彼此只是人生的过客，只不过是在人生的十字路口，匆匆擦肩而过，彼此多看了对方一眼而已。我向来这样想，也这样说，现在却觉得有些踌躇了。我知道，这一眼，在我心里烙下了一个深深的印，时间愈久，这印愈深，并且深深地刺痛着我的心，会让我终生难忘。

他的姓名第一次为我所见，是在六年前学校办公室新招聘教师名单上，其中的一个就有他，从东北来，担纲英语教学；但是我不认识。直到后来，听说，他的课堂民主风气浓厚，很多问题都是集体讨论，大开探究之风；他不势利眼，对每一个学生都一视同仁，不以学生家长权钱的多寡看人高低。我感慨，汉武一中还有这样与众不同的老师，就有了认识他的想法。再后来，听说，一学生因小错开罪年级主任李某；李某大怒，欲开除他；作为学生班主任的赵鹏君拍案而起，说：“自己班的学生就像自己家孩子，即使犯点小错误，也不该处理自家孩子这么严重。”其暖人的话语让我在这冷漠的世界感觉到一丝温情。“如果要开除他，那先开除我！”其掷地有声的慷慨让我刮目相看。

这事过了几天，才有人指着一个头发稍短、体型略胖、身体强壮、穿着随意的年轻老师告诉我，说：这就是赵鹏。其时我才能将姓名和实体联合起来，心中却暗自诧异。我平素想，能够不为势利所屈，反抗一广有羽翼、整天颐指气使的级部主任的老师，无论如何，总该是有些桀骜锋利的，但他却常常表情轻松，态度很温和。

待到我和他同教一个级部，开班主任会，查操查班，见面的回数就较多了，谈话的次数也多了，他也还是始终表情轻松，态度很温和，处事很阳光。待到学校要举行高考第二次模拟考试，我们都忙着日程安排，他也在履行自己的班主任职责。四月二十七日晚，他查完每个学生宿舍，确定学生都在，还叮嘱一个学生要好好休息，等学生全部上床熄灯就寝后，他才离开。和往常一样，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异样，没想到那一次竟是永诀 。

　　四

我在二十八日早晨，才知道赵鹏君仰药自杀的事；当初听到时，如五雷轰顶，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听到四五遍完全一样的话语，才知道所言不虚，禁不住热泪盈眶。

当一个人成为别人话题的焦点，任何隐私都不再是秘密。在别人的闲谈及长吁短叹中，我才对赵鹏君有了更深的、更全面的了解。这时我才知道，以前我和他的交往，了解的仅是皮毛。

早晨五点五十，必须到校签到，和学生一起出操；接着就是看学生早自习，白天有无休止的会议，填不完的表格、档案，不停歇的培训，三天五日的检查，一周不定时的接待来访；晚上还要看自习，看班，直到学生上床就寝约十一点才能回家；中间还有这评比，那比较，排名稍一落后，领导便含沙射影地说人员超编：一个月只休息一天，除了累，还是累，让人崩溃的累。这是怎样的一个悲哀啊！

有二万七千元的大学期间的债务，还有七万多元的房屋贷款首付的债务，还有每月五六百元银行贷款月供，嗷嗷待哺的孩子要喝奶粉，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长年有病需要花销，而自己三十岁，一个年富力强的青年，正是支撑整个家庭的人，一月却只有区区的一千四百五十元。年富力强，最需要钱的时候，却没有钱，除了缺钱，还是缺钱，让人崩溃的缺钱。这是怎样的一个悲哀啊！

加班费虽然一个小时才有五元钱，但听到的是还不能发；去年高考的资金还不见影，等待只能是空等；说好的奖励优秀老师的电动车，也没有了下文；省里文件说今年公务员事业单位补助八百元，可到汉武县教育局却成了五百元，五百元就五百元吧，也可以解决孩子的奶粉钱，可这个月又没戏了。借给自己钱的人，家里有急事，又催自己还钱了，就是人家不催，你知道了心里能不急着还吗？加班费，还有补助，除了拖欠，还是拖欠，让人崩溃的拖欠。这是怎样的一个悲哀啊！

噩耗，五天十天一个，还来得及消化；噩耗一个接一个，走马灯似的到来，谁能有喘息的机会？崩溃其实就在一刹那，他已没有了生的留恋。

“天底下最光辉的职业”“人类灵魂的工程师”等，太多的道德的光环，太多的期望的眼光，把老师从人推向了神，他们忘了，神可以五谷不进，但老师还要过着柴米油盐醋的生活。素质教育喊了很多年，只停留在文件上；“尊师重教”，“百年大计教育为本”，“教师的工资不低于公务员”，这些话语也只是说说：对教育来说，一切都是口号。物价飞涨，房价高企：什么都涨，只有工资不涨。

各级教育主管部门不准加班补课的条例法规，只是给想从事教育的初来乍到者以希望；不断修订的《劳动法》，好像是令人向往的另一个国度的条文；颁布已久的《教师法》，只是给那些抱有幻想的老师以安慰；一年一度的教师节，也成了老师组织学生给自己过节的自娱。条例、法规、节日，也都成了整个社会泛娱乐化的一部分。

但我对于他的服毒自杀，还是颇为怀疑。这么直爽、开朗的青年，怎么就会说走就走了呢？他经常教导学生要热爱生命、相信未来，可他怎么可能这样轻生呢？然而即日早晨证明是事实了，作证的便是他自己的尸骸。扭曲的表情，破旧的衣衫，上面还有痛苦挣扎留在上面的尘土，已分辨不出他的模样，他已没有了呼吸。一个敌敌畏的空瓶放在小桌子上，三百五十毫升的敌敌畏只剩下瓶底黏黏的一层。

后来才注意，赵鹏君布置的作业已全部批完，码得整整齐齐；办公桌上还特意摆放着一个学生的手机，这个手机是有个学生因违反学校不准带电子产品进教室这个规定而没收的。

在墙上挂着的上衣口袋里，找到了他的遗书，遗书中称：“活着实在太累了，天天这样无休止的上班让人窒息，所领的工资只能月光。我走了，我累了，让我休息一下吧。”语气是这样的平静，出奇的平静，让人感觉他不是在赴死，而是暂时离开，说不定什么时候突然回来。

我不禁又泪潸潸了。人最宝贵的是生命，而生命只有一次。蝼蚁尚且惜命，人不到走投无路绝望境地谁愿轻生？这沉重的心理压力他承受了多久啊，其间又有多苦啊！念至此，不禁为赵鹏君放声痛哭！

但汉武县正全力封锁高三班主任服毒身亡的消息，要人们对这事“不造谣、不信谣、不传谣”，各个网站及贴吧所发的所有相关帖子也正在不惜重金及时全力删除。他父母含着丧子之痛拖着蹒跚的步子离开学校时，县教育局某领导却对学校司机说：“不用管，让他们自己走！”

接着又有流言，说他有人格缺陷，有心理障碍，是在报复社会。还有甚者，无视赵鹏君自杀的本质，说老师现在最需要的是心理救助，帮助老师渡过心理和精神危机，让他们适应现在的双重重压的生活。

惨象，已使我目不忍视了；流言，尤使我耳不忍闻。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呢？我懂得衰亡民族之所以默无声息的缘由了。沉默呵，沉默呵！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五 

但是，我还有要说的话。 

赵鹏君的死我也有责任。在平日，我没有给他任何的安慰，我觉得我们的压力都一样大，谁也不比谁过得好；四年前他和每月工资只有三百余元的汉武人民医院合同工小马结婚时，对小马说，只要他们俩过得幸福，有钱没钱无所谓，让我感觉他真是个爱情至上的人，对钱看得很淡；四月二十七晚，在查宿舍的时候，也没有发现他自杀的任何蛛丝马迹。

有一次他问我，为什么社会上那么多人自己生活腐化堕落、拼命走进黑暗，却要求老师生活清贫、把学生带向光明，我说那是他们想占有更多的资源、更多的黑暗，只有教师让更多的人正直和善良，他们才能轻易地虚伪和吃人。还有一次他问我，他对学生说知识改变命运，一学生问他知识改变命运最终他还不是做了一个月工资只有一千余元的老师读书无用时，他无言以对，我当时也无言以对，忽视了他当时流露出的悲凉的表情。我还对学生的结论表示了肯定，说在这个物欲横流权钱通吃的社会，学得好不如嫁得好，考得好不如爹好，流露出的悲观情绪肯定也影响了他。赵鹏君，我好后悔，我不该那样说。

负有责任的不只是我，还有那些不好管理的学生。当读书无用纵横社会时，对学生的任何说教都是苍白无力的，再美妙的理论也经不起铁的事实的敲打。

如果学生不是晚自习说笑打闹，教室时不时就乱了，他也不会这么累；如果学生不是无故逃课，怕校外出事，他也不会这么累；如果学生不是晚上不回宿舍睡觉，有时彻夜不归在外喝酒上网，他也不会这么累；如果学生不是连最基本的作业也不愿做，他也不会这么累；如果学生不是仅一点过激的批评，就喊来家长来校“索赔”，有时还大打出手，他也不会这么累……

一同学在网上留言说：“赵老师：前几天欠的作业我已经做完，等着你的批阅，我错了。”活着没有让学生懂事，死了却唤醒了这个同学，这是一种幸运，还是一个悲哀?

 表情轻松的和蔼的赵鹏君确是死掉了，这是真的，有他自己的尸骸为证；杀死他的凶手只是他自己吗？是我吗？是他的学生吗？是他的学生家长吗？……我很迷茫。

我不仅迷茫，而且还很后悔。作为老师，我和赵鹏君一样，何尝不爱自己的学生，当年几次的跳槽机会，我依然选择了留下，可是时至今日，面对赵鹏君的尸骸，我真的后悔了自己当年的选择，这其中有多少的无奈与辛酸啊！与我一样，他外表坚强，可有谁能看到他内心的脆弱？

赵鹏君，下辈子别考师范，别再做老师了！

          　六 

时间永是流驶，街市依旧太平，有限的一个生命，在中国是不算什么的，至多，不过供无恶意的闲人以饭后的谈资，或者给有恶意的闲人作“流言”的种子。至于此外的深的意义，我总觉得很寥寥，因为这实在不过是无奈的自杀。人类文明的血战前行的历史，正如煤的形成，当时用大量的木材，结果却只是一小块，但自杀是不在其中的，更何况是喝药。

然而既然有了血痕了，当然不觉要扩大。至少，也当浸渍了亲族、师友、爱人的心，纵使时光流驶，洗成绯红，也会在微漠的悲哀中永存微笑的随和的旧影。陶潜说过，“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倘能如此，这也就够了。 

　                               七 

我向来是不惮以最坏的恶意来推测中国人的。但这回却很有几点出于我的意外。一是当局者竟能这样地冷酷无情，一是流言家竟至如此之卑鄙下劣，一是中国的教师竟会如是之弱小无助。 

我目睹中国教师的教书育人，是始于小学的，虽然是少数，但看那吐尽蚕丝成就别人的衣裳、燃烧自己照亮别人前路的精神，曾经屡次为之感叹。至于这一回在绝望之中，口袋里还装着自杀药液之余，还能冷静地布置明天的考试安排，一心装着学生的事实，则更足为中国教师的爱岗敬业、无私奉献，虽遭生活精神重压，压抑十几年，而终于没有消亡的明证了。倘要寻求这一次死者对于将来的意义，意义就在此罢。 

苟活者在扩散的药液中，会从一心向学的学生中依稀看见微茫的希望；真正的高中教师，将强忍着自己的伤痛，更毅然决然地承受。 

我仰望长天，焚香一柱，默默祈祷：如真有天堂，愿赵鹏君不再有房贷；如真有来生，愿赵鹏君不再做老师！

燕边赵陲飘散低云，白山黑水徘徊悲风。

呜呼，我说不出话，但以此记念赵鹏君！ 

　                                                   　五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