缅怀二舅严立三先生
缅怀二舅严立三先生
王炎森
二舅同胞兄妹四人,大舅派名修国, 号治清;二舅派名修朝, 学重,号立三;三舅字峻,号公威,派名修政;姨妈在各房姊妹中年龄最小,习称细姨(名严锡嘏),我母与之是堂姊妹,老家麻城,武昌水陆街肖家巷置有居宅。外公早逝,赖大舅支撑家务,境况清苦,设馆训蒙,勉能维持,二舅、三舅均由大舅启蒙,教养成人。二舅勤奋好学,独得大舅钟爱。直至考入保定军校,皆系大舅资助。抗日战争爆发,麻城沦陷,大舅率家人(大舅妈项佩玉及表姝婉如,表弟九斤共四人) 到咸丰避难,与我同住一宅,五年相处,常叙家常,话题涉及二舅者多。我读师范及大学时,对国事、时事极为敏感,常藉寒暑假之便,拜候二舅,以求开导。对其生平,略有所知,今就记忆所及,笔录如下:
初见二舅
1932年,我年满10岁,当时湖北保安二团“追剿”红军,驻兵咸丰。团长胡协南与我父相识,闻我系严家外甥,极力主张送至武汉读书。乘该团眷属返汉之便,将我带至武昌舅家(武昌龙神庙街13号)。舅父严方乐是保安二团军需主任,在二团武汉留守处负责。时值新春, 二舅由庐山耕读地来武昌(水陆街肖家巷)小住,方乐舅领我前去拜年。 问知我刚从咸丰来汉,甚为诧异。问我小小年纪,离家远行,能不想妈?我口里说:“想!”眼圈就发红。二舅拉我靠近身边,抚摸着我头说:“真象二姑,眉眼面庞,无一不象”。一语触及思家心情,我竟忍不住哭出声来。舅妈埋怨二舅:“不该提及二姑,引起小孩思亲。”二舅说:“甘罗十二为丞相,王勃十二写《滕王阁序》。炎森今已十岁, 既有志气远出求学,怎不效法古人,却只知啼哭?”
一席话羞得我面红耳赤。当即止住哭泣,擦干眼泪,二舅见我有所领悟,便问:“咸丰也有学校,为何来省城读书?”
我说:“小地方太闭塞,眼界有限,大地方见多识广。”
二舅说:“小小年纪,背乡离井,着眼于‘见识’, 难得难得。”勉励一番,打发四块银元。
离家之前,母亲曾一再叮嘱,二舅是北伐将领,见面时一定要有 礼节,让人喜欢。哪知初见,就啼哭失态,二舅却以古人之志行相勉, 使我深受教育;我回答二舅的话,并非是我独立思考的,不过把大人平时的言谈重述一遍;二舅教育我的一段话,也正体现了二舅对晚辈的期望, 与其他舅舅显然不同。 从而在我脑子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1939年,二舅任湖北省代主席,居住恩施沙湾,我去拜年。原以为二舅身居高官,一定威严可怕。哪知一身灰布长衫,平易近人, 仍是原样,住宅为普通民房,陈设极为筒单但很整洁,家里除舅妈(杨氏)和表弟(善明)外,并无仆从杂役。二舅问知我已升入师范学校,极表欣慰,鼓励说:“古人云‘不为良相,当为良医’,看来过去重视医业。但我则认为为医者治人‘疾’, 为师者治人‘愚’,医生只有助于人的体质,而教师却能造就人的品质。我国现被日军侵略,就是由于国民愚昧,意志不统一,科学落后,国防力量差所造成的。当前抗战,强调军事第一,胜利第一;待到战后进行建设时,就是知识第一和人才第一!”
话虽不多,我却从中看出二舅对晚辈要求较前又有新意。以后相见,几乎不拉家常,尽讲为人治学的道理。既有激励,也有训戒。姨爹王云章(湖北省建设厅科员)在座,也同样聚精会神倾听,原来姨爹自幼在严家读书,受严家的管教很严,养成习惯。二舅幼承庭训深受儒家思想教育,言不离孔孟; 崇尚礼学,尤尊二周 (周敦颐,周敦颖) 丁丑年(1937年)给云章姨爹书写扇面,录《通书》一节,充分体现其治学,为人准则。原文如下:
“濂溪先生曰:‘圣希天,贤希圣,士希贤。伊尹、颜渊大贤也。 伊尹耻其君不为尧舜,一夫不得其所,若挞于市;颜渊不迁怒,不二过,三月不违仁。志伊尹之志,学颜子之学。过则圣,及则贤,不及则亦不失于令名。’丁丑初秋录通书一节以赠云章弟诵之。严立三 (章)” ( 标点系笔者补加 ) 此扇至今仍保存细姨处。
一身正气 受人尊敬
二舅为人正派,一贯坚持“三不”作风。所谓三不,就是不用私人、不牟私利、不作坏事。生活简朴,自奉菲薄,除每月应领薪资外, 从不利用特权,巧取豪夺,任意扩大开支。作风严谨,不徇私情。凡属族间、亲朋有非分之求,瞬即变色申斥,面若冰霜。方乐舅舅是他亲堂兄弟,原系省保安二团军需主任 (团长胡协南),在二舅兼省保安处长时,谋在保安处安置较优工作,竟遭严辞训斥,以致兄弟反目。 我伯父王峻安以米南宫亲笔条幅及古玩瓷器,虎皮等稀有礼物相赠。 二舅恐有所求,不等伯父开口,责其在非常时期厚礼往见,不识大体, 竞将礼品抛掷户外。并对大姨 (大姨即伯母,与我母亲是同胞姊妹 ) 说:“你把东西拿走,则以兄妹相称,否则不准进门。”大舅严治清, 原住麻城老家,麻城沦陷,携眷至咸丰,住伯父王峻安家。二舅唯恐大舅沾小便宜,影响名誉,按月捎带生活费用给大舅,以示接济,并从未间断过。
省府迁到恩施,山路崎岖,科秘以上人员,因公出差在十里之外, 必以轿代步,唯二舅外出,一马一兵,始终坚持到底。
二舅养成了早起习惯,常常步行至附近各机关学校,检查作息制度, 一次信步走到金子坝恩高分校(距省府所在地约六里),6时已过,学生尚未起床。二舅执锤击钟,大家惊醒。分校主任见代主席伫立操场,连忙集合学生,请他训话。二舅说:“大好时光,不要被‘训话’耽误。只希望先生们理解抗战时期,青年学生来此读书不易,千万珍惜时间,不要误人子弟。”说毕迳行离去,战时省府各厅处因适应实际环境,均系借用民房办公,比较分散,加以敌机经常空袭,正常办公秩序往往被破坏。为避免公文丢失,规定每人必备挎包一个,要求在空袭警报鸣放后,所有公文及调阅档案立即随身携带入防空洞,不得放置办公桌内,以防炸毁,更不能有任何藉口损失公文或延误处理时间。由于二舅常至各厅处检查,及时处理问题,虽然机关分散,敌机骚扰,但正常工作并未受到影响,其原因就是二舅整饬得法,公务人员不敢玩忽职守,并一度出现严肃、紧张、活泼的气象,大大提高了工作效率,过去的疲塌拖拉现象,一扫而空。
赍志以殁, 撒手人天
1943年秋,二舅赴渝参加国民参政会开会,归来已感不适。尔后又带病至恩施为朱怀冰就职三青团主任监誓。由感冒发展为肺炎, 久治不愈。抬至恩施沙湾湖北省立医院,据院长杨光第诊断为肺炎、 肋膜炎、肾脏炎并发症。钟守元表叔(二舅的姑表弟)见病情严重,便叫钟乎章(钟守元长子,当时读初中)停学住院侍奉。当时缺乏特效消炎药剂,在患部打针止痛,由于消毒不严,次数频繁,引起皮肤溃烂, 以药膏敷贴无效,痛苦已极。二舅为免亲人忧虑,一再叮嘱钟乎章勿将溃烂情况告知亲友,相信医院能够治好,岂知经历一段时间并无起色。一次惠姨爹前去探望,闻有异味冲鼻,掀开被褥,见溃部腐肉甚多,埋怨医院没有尽到职责,但为时已晚。此时二舅自知病情严重,可能难望好转:嘱咐家人,关于死后丧葬,务必一切从简,不接受馈赠,不开追悼会 为了节约开支,减少搬运灵柩的麻烦,一再叮嘱火化。
严立三1939年给王云章写的题扇面时,王任湖北建设厅科员。
(王炎森提供)
弥留之际, 省参议会秘书长贺有年执笔欲代书遗嘱,请问再三, 二舅竟无力答话,最后只勉强说了声:“我有罪”而逝。是时表弟严善明尚未成年,在中学读书。舅妈与亲友商量,遵照遗嘱,丧事从简。 省参议会及省府机关,学校团体为了表示哀悼,在龙洞山头一古庙中布置灵堂,庄严肃穆地开了追悼会。由于不收祭幛、挽联、悼词均以素纸书写,宣读后交舅妈保存。其中以张难先和董必武挽联意深情重,最为感人。张难先联曰:“哭公只有泪,提笔竟无言。”董必武联曰:“贻我一本书(指《大学释义》为二舅的哲学著作)语重心长,自探立国千年奥;奠君三爵酒形疎礼薄,难写回肠九曲深。”
二舅去世,识与不识,同深哀悼,胡天不吊,丧我哲人,我以晚辈常受教育, 感慨尤多。回忆当年闲话往事,二舅每以“四无愧”自慰,而又以“一恨”自责。“四无愧”是指一生清廉、襟怀坦白,无愧于国人,无愧于湖北,无愧于朋友,无愧于后代。“一恨”则指恨无知人之明,未能推荐贤能,以纾国难。瞑目之前犹说:“有罪”莫非病中仍念念不忘“一恨”,深感“不共戴天”之仇未报,而以此自责?( "不共戴天”是二舅生前常说日军侵略我国,为“不共戴天” 之仇。曾在宜昌三游洞手书四字,铭刻石壁,以示抗战决心。)
王炎森,湖北咸丰人,毕业于湖北省农学院。1949年曾在恩施任湖北省政府(朱鼎卿任内)机要秘书暨“民语通讯社”总编辑。现为恩施市第二中学退休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