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唯真生于1923年,卒于2006年
王唯真病故后,家人在他的抽屉里发现他一生的积蓄——四千元人民币。王雨亭老人生前没有给老伴儿孙留下分文,时间走到二十一世纪,社会财富大大增加,王唯真留下了四千元,也许它只够几位新贵哥们一顿便餐,但陈萍很看重,她要把它分给儿女们,儿女们说:“妈,这是爸留下的遗产,该你自己享用。”陈萍先是苦笑,后来哭了。
粉碎四人帮后,逐渐解冻,东南亚的华侨也逐渐能回国观光、探亲、投资,也有些是寻找已死去的受害者,他们是自己的父兄、子女和其他亲人。五七年被打成右派差一点饿死在北大荒的王唯真的弟弟王明爱,就充当向导,带领他们去北大荒认一认就地掩埋的死者的坟茔,讲解当年繁重的体力劳动和饥饿的惨状。
美国前安全事务助理布热津斯基,在他的一本书中谈到中国和苏联的改革,认为中国比苏联的优越条件之一,是有系恋着祖国的四千万华侨的支持,他们中的一些人很富有、很会理财、很会经营。他指的是改革。实际上从孙中山推翻满清到抗日战争到新中国成立初期,华侨对国家起着举足轻重的影响。我看过十本以上华侨对国家贡献的书籍和资料,却没有看到一本书写他们为此所付出的代价,所作出的牺牲。
我前边说过,王唯真逝世后和追悼会前的十多天中,我多次给陈萍打电话慰问,有一次连我自己都觉得很突然地问了一句:“王唯真生前是否很痛苦?我指的不是犯病的时候,是在正常情况下。”她哎呀一声说:“他痛苦时白天茶饭不思、夜里辗转难眠,他说,有无数支手拧他的全身,从皮肉拧到内脏。”后来红红也告诉了我类似的情况。我认为王唯真的痛苦包括着巨大的思想矛盾和心理矛盾。这矛盾的内涵还包括他的父亲王雨亭。王老先生回到祖国在最初的激动自豪过后,他的经营理念、办报思想根本排不上用场,还和现实相悖逆。加以他把共产党人理想化,他的做人做事的原则和一些干部格格不入,后来和海外华侨也渐渐失去联系,他的一群子女又倍受摧残,他的痛苦究竟有多深?我们已无从知晓,但王唯真知晓。他认为他的自传在华侨中很有代表性,但又苦苦写不出来,这不仅是他逐渐年老体衰,力不从心,我认为更重要的是他对王氏家族的兴衰历史,家族成员的命运,他个人的思想情操,在现实生活的碰撞下,找不出一根思想链条串成语言文字,成章成书。
王唯真在多种疾病的折磨下苦苦挣扎,想延长生命,完成宿愿,他却遗憾地走了。他的女儿红红,在她父亲葬礼后就退休了,她要完成她父亲的遗愿。她不仅要整理父亲遗留下的断简残篇,她还要去故乡福建(家乡财产也捐赠给政府了)、去先辈们创业的东南亚一些国家,不是寻找失落的财产,是寻找几代人失落的历史。
新华社资深记者杨继绳为老干部创造了一个闪亮的词儿叫“两头真”,已被广泛认同和运用。说的是有些老干部,起初为了追求民主、自由参加了共产党,经过漫长的崎岖的人生坎坷,到老来又回到起点重新追求民主、自由。这样的老干部固然可尊可敬,但毕竟是少数。我没有充分的材料说明王氏父子是否“两头真”,但他们的“一头真”也真得令人肃然起敬。可怕的是在我们的现实生活中,有一种“两头假”的干部,终其一生,为了追求个人的权势和名位,都戴着假面具,或者如川剧中的“变脸”,叫人看不清真面目。这种人,不露声色地滑过道道阻险难关,却能一帆风顺,平步青云,甚至堪称“楷模”。
王唯真弥留时,我去医院看他,选了几支白色的百合,外用淡紫色纱纸裹装,陈萍举着花束对着他,他凝神看着花,两眼清亮有神,脸上放出奇异的光彩。这是回光反照,我被感动了。我对病床前的男孩说:“你外公年轻时可是一表人才!”陈萍接着说:“他现在也是一表人才。”王唯真最后留下的,留给他的亲人们和友人的,是一个美丽的形象。
王雨亭生于1892年,卒于1967年。
王唯真生于1923年,卒于200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