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耀邦会见记者陆铿
三、初露峥嵘
许家屯出手的十万港币寿礼,搁在现在也数量不菲。这钱当然是大陆方面“略表心意”。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钱不是白送的,至少表明两点,其一,陆铿在港澳台地区还是有一定能量的;其二,陆铿刚出去那几年(1978-1984年间),大陆方面尚对这个当年的阶下之徒报有一些“期望”。
实际上,人性本恶,陆铿天生就不是省油的灯。陆铿离京前,曾由统战部安排到各地参观,陆铿十分兴奋,言谈话语中充满着对共产党、毛主席的歌颂与感激。但是到香港后即刻变脸。移居香港第二年即1979年,是新中国建国三十周年,陆铿在香港《明报月刊·中共建政三十年专辑》发表号称“惊动海内外”长篇文章《三十年大梦将醒乎?》,将新中国三十年历史骂得一塌糊涂。有人评价为“三十年来最恶毒的反共文章”。出乎意料的是,大陆方面却反应平淡,新华社香港分社对陆铿仍然慈爱有加。据说邓小平的女儿邓林将此文介绍给邓小平,邓小平看后以十个字定性——“态度是好的,观点是错的。”对比老邓后来的“清除精神污染”“坚持四项基本原则”,这个表态实在令人匪夷所思。据说原因在于此文中有反映民众呼吁邓小平复出的情结,令邓十分满意。笔者揣测,如果老邓当年确有此说,那就是当时非毛化的需要,乐得见到他人对本党的历史拆烂污。老邓们当时并未料到后来的事情发展比当初想象复杂得多。
后来陆铿在香港翅膀渐硬,在香港与他的同类提出“批毛不批邓”,以此表示所谓支持大陆改革开放政策。也算是一种报答吧。
陆铿 1981年与港人胡菊人合办《百姓》半月刊,并每周为香港《信报》撰写专栏。1982年,陆铿在《信报》专栏发表文章说蒋经国身体不好,不适合连任,引发蒋经国极度不满,台湾有人大骂陆铿“通共”,台湾情报治安机关则将其列为“不欢迎的人”,禁止入台。1990年陆被大陆禁止入境,台湾方面则迅速对其解禁,陆铿又被台湾高层尊为宾客。
那阵子,陆铿运用手中一枝笔,对共产党、国民党左右开弓,屡胜屡战,获利丰厚,不亏为江湖老手。他本人一直将新闻记者不介于政治这类大话挂在嘴上,实际中却对政治大加利用为自己赚取个人资本。赚头最大的当为1985年对胡耀邦的采访,达到顶峰。
事情得从1984年说起。1984年11月,陆铿等七人发起①,由香港《百姓》杂志和纽约《华语快报》主办,在纽约举办了一个“中国前途讨论会”,研讨“中国统一问题”,海峡两岸等地的左、中、右、独人士都有参加,共计四百余人,颇有阵势。中新社副社长王瑾希②女士和一名记者前往采访。会议晚宴结束后王瑾希邀请陆铿访问北京。陆的口气很大,提出要访问就访问邓小平或胡耀邦。
许家屯在其回忆录中说:王瑾希回到香港后把这个情况谈了。许家屯估计,邓小平要接受访问的可能性很低,胡耀邦有可能。于是“坦诚相告”,劝陆铿是否先采访胡耀邦,访邓小平事以后再斟酌。陆铿同意,许家屯便发电向中共中央反映了要求;中央即复电要求了解陆铿的政治现状,以及工委(中共港澳工作委员会)对这件事的态度。许又做了较详细的复电。胡耀邦当即同意接受采访。
至于许家屯在“详细复电”中如何向北京汇报他这位香港哥儿们的政治现状、表了什么态度、说了哪些好话等等,回忆录中只字未提。
陆铿后来写的《陆铿回忆与忏悔》书中却对许家屯的作用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将本事揽到自己头上,吹得忘乎所以。陆这样写道:“王瑾希女士代表中国新闻社向我发出了访问大陆的邀请。我表示,我是一个记者,要去北京就得进行访问。她说好,你可以提希望访问谁。我说,当然不出邓(小平)、胡(耀邦)、赵(紫阳)呵!她让我自己考虑决定,并通知他们。……因此,我在就邓(小平)、胡(耀邦)、赵(紫阳)三人考虑以那一位为采访对象时,首先排除了老邓。想到以老邓的强势作风,遇到我的穷追不舍,到时候,他很可能把我轰将出来,或者把我丢下扬长而去。而就胡、赵作一比较,胡坦率而赵有城府,加上胡排名第一,连老邓排名都按体制在他之后,所以最后决定提出访问胡耀邦的要求,没有想到,胡很快就同意了。”
四、中南海访谈录
采访胡耀邦时间定为1985年5月10日。在此之间,陆铿等人礼节性拜访了当年在重庆时就认识的德高望重的邓颖超。
对胡耀邦的采访一开始就受到了胡的优待。按照惯例,海外记者在中南海采访一律不得使用录音机。陆铿一开始就提这个要求,被接待方中国新闻社拒绝。但胡耀邦却破例允许,开创了先例。原拟定的采访主题是“台湾问题”,但胡主动表示:按照你们的要求来谈,按照你们的意思讲,想问什么就问什么。为何时任总书记的胡耀邦对这位当年共产党的阶下之囚如此厚爱?令人颇为迷惑。
访谈一开始,胡耀邦就说:“请坐!你在国内时,吃了不少苦头吧。”开宗明义第一句就是关心当年他遭受的“牢狱之灾”。陆铿表示“大时代嘛,个人算得了什么”,胡重申:“过去在国内,你是吃了不少苦的。”陆铿仍表示不以为意,胡则说:“但是作为我们来讲呢,还是使你受委屈了……”(陆铿《胡耀邦访问记》)胡的这个态度使陆十分满意,也深感意外。
胡、陆对话长达两个半小时。当陆铿感到占用总书记时间过长颇感抱憾时,就主动请辞。但是,他一辞再辞,胡耀邦却一留再留,陆铿实在不忍再谈下去,乃有第三次请辞。陆说:“那就到这里,我告辞,感谢你。”胡:“哎,怎么说感谢呢!历史上我们该你一笔账嘛!”(仍指陆在大陆被关押)
陆铿提到当时的谈话气氛:“两人似有谈不完的话题,彼此都不愿失去这一良好机遇。”实际上,陆铿第一眼就看出胡耀邦“口无遮拦,全无机心。”胡耀邦碰上陆铿这么一个职场老江湖,稍加诱导便滔滔不绝,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其中最敏感的是涉及当时党内意识形态主管胡乔木、书记处书记邓力群、中央党校校长王震(兼)、军队及军委主席邓小平,以及对台湾动武等问题。
关于胡乔木,陆铿接连发问:“他(指胡乔木)发表过一篇关于人道主义的论文,国内没有一张报纸,也没有一篇文章,敢于对他那篇东西说个不字……过去,周扬被称 为‘文艺沙皇’,看起来现在这顶‘沙皇’的帽子已转移到胡乔木头上去了。”“你(胡耀邦)千万不要迷信他,他(胡乔木)的教条框框比你多得多啦!”“他(胡乔木)是有些脱离了群众。另外还有一点,他(胡乔木)在文化大革命的表现也不很好,特别是批邓运动中表现得很不好啊!”“你(胡耀邦)并没有批邓嘛!这跟他(胡乔木)就有本质上的区别。”
胡耀邦的回答为:“这也同实际有很大的出入。”“如果说他(胡乔木)还有缺点的话,那就是他长期在毛主席身边工作,下去的时间不够……”“哈哈……你们(陆铿)的了解很细致的嘛。哈哈……说了些言不由衷的话。”
关于邓力群,陆铿问:“象邓力群这样保守的人,你们已经打算要换他了?”
胡答:“……我们整个思想工作,有一个缺陷,也不是他(邓力群)个人的问题……要把我们的思想工作,渗透到经济工作里去。那么我们不少同志,包括力群同志在内,都有这个缺陷……”
王震兼任中央党校校长时即撤换了前任校长胡耀邦信任的阮铭等三位笔杆子③,外间盛传此事造成二人纠结。关于王震的对话原文如下:
陆:王震先生三月间到美国走了一趟,他是你的浏阳老乡是吧?
胡:是的,不过他是北乡的,我是南乡的。
陆:啊,那是南北呼应。
胡:也可能是南辕北辙。哈哈……
如此放言无忌,令笔者目瞪口呆。
关于军队方面,陆铿问大陆十大军区司令换了九个,为什么沈阳军区司令李德生换不了?胡答,不存在换不动问题,“我们现在军队的干部,要拥兵自重啊是绝不可能的。”陆又问:邓一旦见马克思,可能有些军头要坐大,总书记不一定指挥灵便。胡答,这话不可靠。有两条:一是小平智慧经验毕竟比我们多一些,二是恢复了党内正常的民主集中制。坚持正常的党内民主生活,“我们的国家今后几十年都不会动乱”(其实没几年就发生学潮乃至89风波)。
对于最为敏感的邓小平军委主席职的问题,有下列对话(摘录):
陆:外面有一种想法,现在让邓大人做军委主席,很明显的,是因为他的权威比较高,就如你所说:他的智慧是高的,他的经验也是比较丰富的,大家对他都是心悦诚服的。那为什么不乘他健康的时候,就干脆把军委的工作让你(胡耀邦)接过来,由你(胡耀邦)做军委主席,不是更好吗?……
胡:我不会有这个误会的。
陆:对对,我是从整个局面考虑。对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是不敢领教的。但作为一个中国人,希望大陆和台湾都不要发生动乱。……你们看胡耀邦做了军委主席了,邓大人又健在,他(邓小平)也仍在上面做出正确的决策,即使万一发生了他(邓小平)提前去见马克思,政局仍然是非常稳定的。为什么一定要到他(邓小平)去见马克思的那一天,你(胡耀邦)阁下才来做呢?
胡:我们倒没有想到这个问题,我们想的是小平同志的健康。
陆:是的,我知道。……
胡:我们两个人(指他和赵紫阳)事情比较多,也的确比较忙。而老实说,现在军队的事情并不很多,又不打仗,边境上有点事,也不十分严重,不管是南是北,都比较平静。但照顾到军内历来的论资排辈习惯,就让他(邓小平)兼任了……
笔者阅读至此,只能无语。
陆铿还“冒昧地”向总书记提出想与被罢官的王若水④见一面,请总书记予以关照。胡耀邦马上回答:可以嘛,怎么不可以呢?他还是我们的同志嘛!陆铿说:他的确是你们的宝啊!胡耀邦就向他解释,对所谓“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这种提法,今后再也不用了!
关于台湾问题,胡耀邦说,“国际上谁都知道我们没有力量。”“连封锁力量现在也还不够。”“再过七八年上十年,我们经济上强大了,国防现代化也就有办法了……那对你就是要带一点强制性了”(这段话后来引起美、台的强烈反应)。
采访结束时,据陆铿的描写,他与胡耀邦有惺惺相惜之感。
陆回港后即写此次采访文章,胡耀邦知道后曾叫人带话给陆铿,“我不干涉你发表文章,但不是我说的每句话你都要发表。”但是,接不接受陆铿采访由胡耀邦说了算,如何发表却由不得总书记了。总书记大概做梦也没想到的——陆铿把所有采访的话都写出来了。
陆铿将此次采访整理为《胡耀邦访问记》,洋洋两万多字。全文计划发表在下个月——6月1日发行的《百姓》杂志上。在发行前的5月29日,时任许家屯社长助理并负责与陆铿联络的耿燕(耿飙女儿)向陆铿问及能否“先睹为快”,陆说可以,于是拿到了清样。耿燕拿到清样后立即报告许家屯,许认为关系重大,由于那时还没有传真机,许即派专人乘飞机将清样送交北京,并电请中央办公厅帮助,让来人立即见到胡耀邦,听取胡阅读访问记后的意见。胡耀邦第二天便阅读了清样,在文字上做了七处修改⑤,专人携稿第三天便回到了香港。香港新华分社(港澳工委的对外称呼)正副秘书长即面见陆铿,要求文章按总书记的意见改动后发表。但陆铿表示杂志已经付印,拒绝改动。这一点大概也是总书记做梦也没想到的。不过陆还是当场给胡耀邦写了一个简函说明情况,算是给总书记一个面子。
这篇号称“原计原味,原话原貌”的访谈录终于按期和盘托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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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七人为陆铿、郑心元、翟文伯、唐德刚、田弘茂、杨力宇、朱永德。
②王瑾希女士于1984年9月至1990年6月任中国新闻社(中新社)副社长。王瑾希于1954入学北京大学新闻系,与著名右*派女大学生林*昭同班。王瑾希的丈夫陆拂为是歌颂林*昭那篇长篇报道《历史的审判》的主要撰稿人。1980年12月11日,在北京的当年老师与同学在中国新闻社小礼堂为林氏举行了悼念会,在《光荣的牺牲》的乐声中向林氏致哀。参加人有前北大中文系副主任、人大新闻系主任罗列(致悼词),前人民大学副校长聂真,市政胁副主席罗青,社科院文学所副所长许觉民(林的舅父)等八十余人,王瑾希为其中之一。
③指当时中央党校刊物《理论动态》编辑阮铭、吴江等三人。其中阮铭最为恶劣。阮铭五十年代曾任清华大学团委书记,反右时“左”得出奇,是反右扩大化的积极推手。文革中投机造反。文革后成为胡耀邦的理论智囊。后被王震清除出党。阮铭后来流亡海外,2004年成为台湾陈水扁的“国策顾问”,沦落为台独分子。
④王若水(1929-2002),文革后任人民日报副总编,因“自由化”问题被撤职。王若水2002年于美国去世。
⑤按陆铿1997年写的回忆录,七处修改为:
其中三处都是“哈哈……”。这本是胡平日说话的习惯,但纸上过多的“哈哈……”似乎不够严肃。
问题比较大的是实质的修改,一处是说和王震“南辕北辙”的话,胡主张这句话删去。一处是谈到胡乔木说:“他在文化大革命的表现也不很好,特别是批邓运动中表现得很不好啊﹗”胡听我这么一说,情不自禁地说:“哈哈……你们的了解很细致的嘛,哈哈……说了些言不由衷的话。”胡要求删掉。
还有牵涉到军队和邓小平的一句话:“照顾到军内历来的论资排辈习惯就让他(指邓小平)兼任(指军委主席)了。”胡希望删去。
最后一点是涉及陈云的,胡原话是“这位老同志”,他要求改为“老革命家”,反映对老一辈称呼的小心翼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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